俞晴坐在马车里,丝毫不知萧瑟计划着下一次的试探。
今天上午胭脂铺与人周旋,又打起精神陪着萧瑟用午膳,她此刻只觉得精疲力尽。
闭目养神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子,他善骑射,身材高大魁梧,丝毫看不出来他年幼时的肥胖臃肿来。
当时,她被谢霜遗弃在西城后街,五年的时间她经历了养父母的离世,经历了食不果腹,和野狗抢食,后来又和小乞丐一起乞讨。
当舅舅谢椽把她接回谢府的时候,她瘦弱的就像皮影戏里的木偶,眼睛大而突兀。
一向养尊处优的谢珏当时十岁出头,虎头虎脑的是一个小胖子。
因见不得素日疼爱他的祖父和父母整日里对着俞晴嘘寒问暖,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叫她小乞丐。
此时九岁的俞晴已经养成了人狠话不多的性子,每次被谢珏惹恼,她都会默不作声的抬起巴掌。
后来她实在不耐聒噪,不愿住在舅舅舅母的院子里,想要独自居住,便去主院求见谢瑔。
谁知也是这次私自去主院,让她遇见了当时还是皇太子的萧贠和皇十一子萧巡。
也是那一天,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当时她刚回谢府,丝毫不知女眷要回避男宾,亦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当着两位皇子的面,将她和谢珏之间的恩怨情仇一五一十说给外祖父谢瑔。
萧贠和萧巡十几岁的年纪,极少听到这样生动的百姓生活,竟听的津津有味。
临了,萧贠夸俞晴不争一时口快,只一击便要制敌,是一位不错的将才。
萧巡却是腼腆的笑,叫她晴儿妹妹,还说以后有太子哥哥撑腰,她谁都不必惧怕。
萧贠也接过话头,让她叫他们三哥和十一哥。
谢瑔此时心中擂鼓,皇家的孩子向来早慧,生怕俞晴做出僭越之举,连忙推辞。
彼时俞晴年幼,丝毫不知皇家尊严不是她一个平民可以触犯的,张口便叫了:“三哥!”
“十一哥!”
两位尊贵的皇子都面带微笑,对这样一位妹妹十分满意。
却不知,这一叫便是将近十年,陪着他们走过青春年少,走过相伴游玩的那几年,又走过萧巡和萧贠反目,互相倾轧,相互拆台攻讦,最后你死我活的场面。
想到这里,俞晴苦笑,眼睛里早已没有眼泪。
她亏欠谢家的,他们不该枉死,他们不该把她接回谢家,她不该认识萧巡,不该不忍心看着他被囚禁。
半梦半醒间,回到了于府。
郑氏早早的派人在府门口等着,见她回来,便传话说让她一回来就去主院。
俞晴强打精神,郑氏这么着急,怕不是有什么急事。
谁知去了主院,郑氏让人端来一碗银耳羹,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吃下才肯罢休。
好容易吃完,郑氏又让她把鞋子脱掉,换上一双几乎没有重量的蜀锦鞋子。
看着鞋底细密的针脚和鞋面上用粉色丝线绣成的七瓣莲花,她忍不住轻抚,这样精致的绣样和做工,不知要费去多少人力。
任由着郑氏亲手帮她穿上,走在地上只觉得脚底被一团棉花包裹,脚面上却有丝丝凉意传来。
一阵微风吹过,那风竟在脚面打了一转才离开。
正新奇间,张嬷嬷拿过来几个桃木盒子,盒子里放着各种形状的碎玉。
“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几个镶在鞋子上,穿上会更凉爽些!”
俞晴伸手拿过几粒打磨光滑的碧玉,又看看另外几个盒子里小颗的珍珠和玛瑙。
这样的成色,哪一盒都能抵上普通人家几年的嚼用,连忙推辞。
“这鞋子已经很好了,何必再浪费这些珠子?”
“傻孩子,给你用的怎么能是浪费?母亲的不都是你的?来选选,你手里的碧玉就挺好的,夏天时候冰凉的隔着蜀锦正正好!”
“咳,您看着办就好!”俞晴虽素来对吃穿无意,吃饱穿暖即可,却实在拗不过郑氏的好意。
说话间,一个婆子从门外进来。
“禀夫人,每月十五是查账的日子,五岳斋这个月的账本还没有交来!”
“哦?派人去问问,晚两日也无妨,莫打扰了我和小姐说话!”
看着婆子离开,张嬷嬷低声说了一句:“这个郑三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一个铺子而已,我们又不靠这个过活!”
“夫人此言不差,可我们不能总靠着舅爷!”
“他是我亲哥哥,不靠他还能靠谁?”
“好了,不要说这些事情,我们来挑些好看的珠子!”
俞晴听着她们说话,心下不安,问道:“母亲,郑三是谁?”
“他啊,是母亲陪嫁过来,帮着打理五岳斋和布匹店的仆人。”
“他打理的可好?”
“唉,有时候生意难做,保不准要赔些!”
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张嬷嬷想要说些什么,张张嘴却还是闭上。
俞晴见她如此,便也不再继续追问。转而说道:
“母亲每月十五查账,可觉得劳累?”
“这几年都是你在看,母亲一点不累!”
“是吗,我在看?”
“是啊,这几个月你有伤在身,账本都送到我这里来。
我每日里只顾着照顾你,哪里顾得上?”
“既然说起,我看你身子好利索了,便都拿走吧!”
见郑氏对自己的产业毫不上心,俞晴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勉力挤出一句:
“好的,母亲!”
走在回拂晓苑的路上,云裳抱着厚厚的账册,走的有些吃力。
回到房里,匆匆吃了几口,俞晴便翻开账本。
看着一项项漏洞百出的数字,她渐渐皱起眉头。
这几家铺面皆在东市人流鼎沸的闹市,布匹店每月竟卖出不足五十匹布,刨去人工、材料,竟还要倒贴数十两。
城东书局更过分,每月售出书籍竟不足十本。
尤其是知善斋,位于城东城西交界,一个医馆,每年修缮费要高达数百两纹银。
五岳斋倒好,作为一家当铺,总是收些不值钱的货物,卖出的货物更是了了。
待窗外的虫鸣安静下来,俞晴合上账本,没有一丝睡意。
云裳和几个小丫鬟皆已睡去,她心中愤懑难平。
郑氏为人与世无争,这些陪嫁的掌柜竟欺她至此。
出了房门,走到院子东南角苦楝树下,随手捡起一根细树枝,随着夜风,以树枝为剑,劈、点、撩、挑,将所有怨愤皆化入剑招之中。
原本凌厉的剑招,因着身子缺乏力量,竟多了几分灵动和飘逸。
不远处的树梢上,一抹黑色身影,看着她身着白色亵衣,衣袂翻飞,姿态轻盈的就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女。
一时间,他的心脏似被什么东西击中,急剧的收缩,然后猛烈跳了起来。
直到她满头大汗的回到屋内,一切静寂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仍久久的不能回神。
殊九在树下等了太久,忍不住跳上树来。
“王爷,夜深了,我们回吧!”
萧瑟仍手捂着心脏,那里似乎仍有一个仙女在翩翩起舞。
轻盈翻身,从树枝上落在地上,他才稍稍回神。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神?”
“啊?您可是看到什么?”
“我看到她在舞一根树枝!”
“舞树枝?一般不是男生喜欢舞刀弄棒吗?”
殊九疑惑片刻,突然福至心来,神秘的在萧瑟耳边说道:“难道,她是男的?”
“男的?”
“男的!”
萧瑟听他这样说,心中升起一阵烦躁。伸手就要打他,殊九反应灵敏的躲开。
“难道不是?”
“哎呀,王爷您手下留情…哎呀…王爷饶命…”
第二日一早,俞晴换上一身蓝色直裰,头发高高挽起。
云裳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哎呀小姐,您要是个男儿郎,定能成为这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您实在太好看了!”
见她面颊微红,俞晴伸手轻点她的额头。
“再不去换上为你准备的衣服,就要吃晚饭了!”
走出家门,见俞晴手里牵着一匹骏马,云裳不解。
“小姐,咱们今日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
走在路上,云裳穿着粗布短打,牵着一匹白色骏马,骏马上坐着一位面色粉中透白的小郎君。
只见那小郎君峨眉星目,英姿飒爽,吸引了无数小娘的目光。
到了东市最大的一个茶馆,俞晴吩咐小二的去拴马,带着云裳进了二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此处位于街边拐角,可以看到东市书局和不远处的布匹店。
云裳不明所以,看着对面的桂花糕流口水。
“喜欢吃吗?”
云裳点头,然后摇头。
“去买些回来!”
俞晴说着,递给她一锭银子。
“小姐,用不了这么多!”
“再买些其他的回来,我们要在这里一上午,正好可以裹腹!”
云裳答应着离开,萧瑟像鬼魅一般从窗子飘了进来。
“好巧啊!”
“是啊!”
俞晴说话的时候,眼睛微眯,一次碰上是巧合,两次三次就有些反常。
萧瑟自顾的倒茶喝茶,见俞晴一直沉默的看着窗外。
轻笑一声:“晴儿姑娘最近心情不好?”
“何以见得?”
“小姐以前见人,总是礼貌周到,这两次相见,您好像沉默许多!”
俞晴轻抿一口茶水,收回目光,看着杯子里一点茶叶浮沉。
良久才幽幽开口:“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总是要不同一些!”
“是吗?”萧瑟看着她,听着她淡然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临了,还挤出一抹苦涩却也有些释然的笑。
他只觉心口一阵痛楚,他也是鬼门关进出过几次的,那种死里逃生以后的痛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
萧瑟只得轻咳一声,想要拿话搪塞过去,却如鲠在喉,难以开口。
俞晴无心理会,一个上午,布匹店掌柜的身着上好杭绸,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东市书局门前却门可罗雀,一个小伙计斜倚着门框,嗑了一地瓜子皮,此刻竟坐在门口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