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怪?
弘治皇帝此刻又不禁懵了。
如此的大功劳,怎么责怪?
就因为在此办了一个丰收节?
继藩果然是谋虑深远之人啊。
他何罪之有呢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
终于他回过了神来。
粮食……增产了。
这粮食的重要,自是不必言。
而前些日子,太子在西山耕种,早就引起了许多的非议,这些非议,弘治皇帝自是不计较在心上,既然太子喜欢,那去做便是了。
可如今呢……
“耕地,也有如此大的学问。”
与带来了新的主粮不同,这一次,却完全是用原有的稻子,使其产量大增。
“若如此……”弘治皇帝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凝视着方继藩:“这岂非是说,在将来,粮食产量,绝非只是七百斤,甚至还可能提高到八百,九百,一千斤?那么……红薯呢,土豆呢?”
弘治皇帝话音落下时,所有人心头一震。
大家只想着稻谷,却忽略到,任何东西,都是互通的。
通过研究,通过不断的培育良种,便可大大的提高产量,稻谷可以,麦子自然也可以,而至于那些高产的土豆和红薯,其产量,岂不是还要更高?
方才刘健等人,所关心的只是稻米的增加,可是还有一笔账,是没有算清楚的,不只是许多作物都可以产量增加,而且……当下亩产七百斤,不过是当下研究的成果,可是……倘若只要持续不断的进行研究,这就意味着,在十年,百年之后,粮食的产量,还可以以提高。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今日太子和方卿家并非是增加了粮食,不是解决了当下的大患,而是寻到了一个解决万世基业的方法啊。”
“周有八百年天下,可到了汉,不过区区四百年,此后历经了唐宋,其国祚,便更是不如昔了,究其原因,还是太平盛世时,人口日益增多,以至人满为患,土地兼并,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啊,到了那时,便到处都是干柴烈火,虽偶有有为之君,力挽狂澜于既倒,可终究……解决不了根子的问题,最终也不过是延续寥寥十年二十年的国祚而已。”
弘治皇帝说到此:“太子和方卿家,所效仿的并非是三皇五帝,他们是寻到了一个钥匙,这个钥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有了这扇门,朕与后世子孙,方才可进入这宝山之中,哪怕是让投入人力物力,也要将这对农业的研究,持续下去,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可以等百年,可只要还能增产,这天下的百姓,便在无饥饿之虞了。”
弘治皇帝说罢,慎重的看了一旁的萧敬,正色道:“你且记下,回去之后,立即口授,命人造石坊一座,就存于宫中。”
萧敬哪里敢怠慢,忙是屏息静听。
弘治皇帝道:“我大明朱氏享国百五十年,今农学初现端倪,朕今亲眼所见,方知治天下之道,不在于自守,而在钻研而已。后世子孙,理当铭记,若违朕意,人神共愤,天厌之。”
萧敬拜倒:“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也恍然。
此时听陛下所言,竟一下子也醍醐灌顶了起来。
不错,增产了粮食不算什么,至少现在,大明还没有饿殍遍地。可真正厉害的,却是找到了一个解决粮食问题的出路,有了这个出路,这个办法,朝廷只要竭尽所能的投入和鼓励农学的研究,现在能产七百斤,未来……只会更多。
若是换上了高产的粮食,它们可以亩产两千斤,三千斤,五千斤,这……又有何不可呢?
“陛下,这才是大学问啊。”刘健禁不住感慨起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文,这是一个读书人,纶巾虽不知被谁摘了去,却也穿着一件儒衫。
他亲耳听到江文方才侃侃而谈的话,有道理吗?极有道理。
可又如何呢?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道理……也及不上太子下了地,种出了粮食,解决了眼下和未来,可能一万个道理都解决不了东西。
而眼前这个江文,难道不就是满朝诸公,或者说,是当初甚至是现在的自己吗?
刘健在此刻,居然开始抹了抹眼泪,微微颤颤的拜倒在地:“陛下,老臣惭愧,无地自容啊。这么多年来,陛下善待臣与诸儒,给与了何等的厚爱。朝廷这百五十年来,以八股取士,本以为可以招揽天下英才,上为陛下分忧,下安百姓。可如今……庙堂内外,竟都不如太子,这农学关系着的,乃是社稷和苍生,竟还需太子殿下亲历亲为,方可今日震动天下,而天下的读书人,竟是视若无睹,朝廷取士,竟不知何用?”
刘健说着,竟是说不下去了,声音瞬间哑了下去。
李东阳和谢迁人等,自然也清楚刘健的意思是什么。
天天说要有人才,读书人就是人才,皇帝应该选贤用能,求才若渴。可叫喊了这么多年,又有几个人才啊,农学这样的事,需太子亲自下地耕种,太子和齐国公所解决的问题,足以让满朝文武汗颜之至。
说实话,拿着这些俸禄,刘健自己都觉得有些惭愧了,他们做的不及太子一分。
真是丢人啊。
他不但觉得丢人,更觉得,这个叫江文的人,实是读书人之中的耻辱。
江文此刻已是如晴天霹雳。
方才他信誓旦旦,说太子不该如何如何,应当如何如何。
可现在……
现在他竟是无地自容,不知所措起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目光也落在了江文的身上:“江卿家,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江文:“……”
弘治皇帝拉长脸,厉声说道:“再说一遍吧,大声的说,要让所有人都听到!”
江文早已吓得脸色惨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时他竟是在也不敢出声了,磕头如捣蒜。
同样是恐惧,方才的恐惧和现在的恐惧是不同的。
方才的恐惧是我江文确实怕死,可我作为一个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自有自己的道理,哪怕是不得不认怂,可我还是不改初心。
可现在的恐惧,却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太子殿下下地,居然能造福这么多的百姓,其功绩,竟可直追三皇五帝,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他抬头,看着四周许多人欢呼。
他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那堆砌如山的稻米上。
那是粮食……是能救活无数人的粮食。
若这都不算什么,那么……大禹也不过是治了水,神农也不过是尝了百草而已。
自己……错了?
他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哪怕是事实在眼前,他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毕竟,自呱呱坠地开始,自己的父母,就给与了自己巨大的期望,于是,五岁开蒙,寒窗十数年,虽未金榜题名,却总算有幸考了一个秀才功名。
秀才的功名,是自己唯一的骄傲,也是自己花费了半生才挣来的。
难道……这些是错的吗?
若是错了,那么错的就是自己的一生,是自己的一切。
他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突然,他缓缓的伸了手,捂着了自己的心口,方才他在面对锦衣卫时,尚且还没有垂泪,可现在……却是热泪盈眶。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
天下的道理,都蕴藏在那四书五经之中。
读书明理,明志,读了书,方才可晓得天下的道理。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般想的,他读了书,以此为傲,可现在……
似乎越来越多的东西,那四书五经,已经无法解释了。
以至于到了现在,他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他依旧还跪地,却是伸手,狠狠的撕扯着心口上的衣襟,恨不得要将身上的儒衫撕下来。
一定是哪里不对。
可是……他仍旧无法解释。
“学生……错了……”滚烫的泪一滴滴落下,江文眼睛已是血红,痴痴癫癫的道:“不,不,学生没有错,学生即便可以有错,可是那书中,难道会错吗?这是圣人和贤人们的道理啊,他们怎么会有错。”
他说到这里,却又打了个激灵,双目无神,咬牙切齿的道:“下了地,去耕地,去研究农学,便可惠泽天下,那么……那么……这四书五经,还有什么用?”
他竟是有些痴狂了,昂头大嚎。
“那么读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所谓的独尊儒术,绝非只是简单的将儒学列为官学这样简单。在这背后,是将四书五经以及那些儒家的圣贤们,推到圣人一般的地步,使无人敢质疑,于是乎,这些读书人,越来越盲目自大,轻视一切的学问,而现在……江文却已是彻底的茫然了。
若是世上,还有其他的学问和道理,甚至比之自己所读之书,给天下百姓带来的好处更大,那么……这四书五经,有何用呢?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得出一个无用二字。
他是何等的绝望,他突得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样子,将自己的衣襟扯的凌乱,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