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第一反应就是提起芳心劈下去。还好他习惯好,动手之前扫了一眼,生生刹住,道:“裴将军?”
这人翻身立起,正是裴茗。他掸了掸肩头灰土,居然还算从容倜傥,看了一眼他们,道:“太子殿下和鬼王阁下在这里很愉快嘛。”
谢怜道:“还好,还好。那啥裴将军你不要紧么?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喀啦’一声……”
裴茗道:“哦,不要紧。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喀啦’一声的不是我的骨头。是这个。”他举起一根东西,正是那根倒霉的男人大腿骨,已经不成骨形了。他道:“还好有这位仁兄帮忙,裴某才在这座山怪体内刨出一条生路。虽然是男人的骨头,但可算得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第二个人影从天上落下,重重摔落。众人走过去一看,这一次是裴宿。而且其实是两个人,他臂弯里护着半月,半月臂弯里则护着装了刻磨和容广的两个黑陶罐。二人均是灰头土脸,不过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很快爬起,裴宿吐了几口灰泥,道:“将、军!太子殿,下。”
裴茗道:“看来这山怪觉得我们味道不佳,吃了吐。”
花城和谢怜对视一眼,淡声道:“不一定。也许,只是有人叫它吐出来罢了。”
裴茗走了几步,觉察到不同寻常的震动,皱眉道:“这山怎么回事?为何抖这么厉害?”
谢怜道:“因为它正载着我们,向着铜炉行驶。”
裴茗走到引玉开的那个洞口边往外看了一下,道:“好快!很好,正好帮我们省了脚力。”
然而,至此,还少了一个人。谢怜道:“灵文呢?”
花城似乎用右眼看了一下,道:“栖在他背上的银蝶被山怪吞了。他不见了。”
也就是说,灵文和锦衣仙,现在可以行动自如了。这可不得了,谢怜道:“赶紧找到他!”
于是,一行人又在这山怪的体内四下奔走起来。花城放出了近百只死灵蝶,一通搜索,最后,带着众人找到了另一个洞口。
这个洞是被人硬生生打出来的,边缘极不规整,外面就是飞速后退的景色,呼呼的狂风直往山体里灌,发出人一样的鬼哭狼嚎。想来,灵文被山怪吐出来后,就在这里自己开了个洞跑了。谢怜在洞口边缘向下望,蹙眉道:“这可如何是好?锦衣仙破坏力太强,不能就这么丢着不管。”
花城道:“不必担心。反正他最后也是要去铜炉的,殊途同归罢了。”
几人聚齐了,谢怜简单讲过方才所闻,略去了一些细节。讲完了后,众人就坐在地上发呆。毕竟现在没什么怪要打,也不用自己赶路,不免有些空虚无聊。
因为引玉说他不知道怎么和权一真交流,看到他就头疼,实在是怕了,谢怜也觉得现在放权一真出来不是明智的选择,便暂时让他维持不倒翁的形态。裴茗闲得弹那不倒翁玩儿,谢怜看着那不倒翁东倒西歪得厉害,仿佛一个正在被暴打的小朋友,觉得有点可怜,便轻咳一声,道:“裴将军,不要玩儿了。”
裴茗先是嘴上应了。然而,等谢怜困意上涌,靠着山壁小憩之后,他又开始弹了起来。没人管他,引玉一直守着洞口计算走了多远,远远看着这边,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谁知,乐极生悲,裴茗弹着弹着,一旁的裴宿忽然“咚”的一声,一头歪到了。这可是亲后人,裴茗立刻没心思玩儿了,抓起裴宿道:“小裴?你怎么了?!”
引玉趁机悄悄走过来把那不倒翁捡走,搁到谢怜旁边去了。花城道:“吵什么,死不了。殿下在睡觉没看见吗。”
谢怜果然被吵醒了,迷迷糊糊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一人肩上,花城的声音就在耳边:“哥哥醒了?”
谢怜揉了揉眼睛,身旁权一真的不倒翁晃来晃去,他随手收了,道:“我靠在你身上睡着了?不好意思……怎么了吗?”
花城神色自若地道:“没事。困的话可以再睡一觉,过不久就到了。”
谢怜见对面的裴茗抓着裴宿领子狂摇,微微一惊,醒了大半,还以为又出事了,赶紧上前帮看。看完了道:“哦,裴将军不必担心,小裴将军只是饥乏交迫,一时不支罢了。”
裴宿毕竟是人身,折腾这许久未进食水,又没有谢怜丰富的挨饿抗打经验,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这里。裴茗觉得他这个轻描淡写的说法很有问题:“什么叫‘饥乏交迫,一时不支’罢了?”
那没办法。不是吹,谢怜吃一顿能顶三天,挨十顿打也能立刻爬起来没事人似的去收破烂,哪个神官这方面有他经验丰富?谢怜道:“这,咳。谁有吃的没有?”
无人应声。只有半月拿出了一样东西,道:“对不起,我只有这个……”裴茗一看是那装着颠鸾倒凤的罐子,立即道:“你怎么还拿着这玩意儿?想杀谁呢?快丢了!”
那边吵吵嚷嚷的,花城对谢怜道:“你看,我说了没事的。不如再睡一觉。”
那山怪载着他们跑了大半天,谢怜见外边天都暗了,道:“我们走了多远?现在离铜炉还有多久?”
引玉答道:“已经跑出了将近八百里。”
这可比他们步行快出太多了,谢怜也站起身,来到洞口边。他原本只是随便看看,谁知,一眼扫过,忽然看到一样东西,背上寒毛登时倒竖起来,道:“那是什么?”
黑夜之中,从这座山怪之上俯瞰,下方地面上,赫然有一张巨大的人脸!
这张人脸眼睛弯弯,嘴角翘起,仿佛冲他绽放了一个诡异的微笑。谢怜忍不住倒退一步,花城在他身后接住了他。他心神微定,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人脸”是由山川、沟壑等组合而成的图案,不过是视觉的错觉而已。然而这错觉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不免教人大吃一惊。
谢怜道:“那很像眼睛和嘴巴的沟是什么?”
花城在他身后道:“那是被乌庸人称作‘母亲河’的乌庸河,发源自高山,是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河流。当然,现在已经彻底干涸了。到了这里,就说明离铜炉已经很近了。”
谢怜又道:“那个‘鼻梁’呢?”
花城道:“那是乌庸河岸边的一座繁华城池。下去看看吗?”
谢怜侧首道:“下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花城道:“那城里,也有一座乌庸神殿。我猜也许哥哥会想去看看。”
有神殿,那就有可能有壁画。谢怜立即道:“下去。”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关于乌庸太子的事。裴茗也道:“下去吧。得给小裴找点吃的和水。不过怎么下去?剑又折了。”
花城挥了挥手,每个人的身边都浮现了几只银蝶,闪着磷光,栖息在他们的肩头、背后、头顶和袖口。旁人见了这么小的银蝶,未免要犯嘀咕能不能带起他们,谢怜却不问一句,抛出若邪把所有人都系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在半空中失散了。引玉把那洞口开得更大,大到足以让五六人同时进|出,准备完毕,一行人都来到洞边,谢怜道:“诸位,准备——”
裴茗道:“等等。”
谢怜转头,道:“裴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裴茗道:“二位手上的这是?”
顺着他的目光,谢怜向下望去,看到了自己的手。他这才发现,他和花城二人指间的红线,还是相连着的。
“……”谢怜轻咳一声,道,“这,这是……用来联系的一样法宝。”
裴茗道:“哦。不会行动不便吗?毕竟是一根线,万一被绊住了或是绞在哪里,也许会出事。”
他这么提醒是很有道理的。谢怜何尝不知,身为武神,出手时最忌有东西牵牵绊绊。不过,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谢怜不太想让这根线断掉。见他神色微凝,似乎正在纠结,花城看了一眼,笑道:“有道理,这样的确是行动不便。”
说完,谢怜便看到二人指间的红线消失了。花城道:“现在就方便多了。”
谢怜凝视着红线消失的那片空气,微微怔然。那红线只短暂的连了一会儿,就没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应该说这根本就是芝麻大点儿事,但他还是略感失落。怕被人看出来,谢怜赶紧笑了笑,道:“走吧!准备——跳!”
那山怪兀自向前猛冲,浑然没发觉这几个蚱蜢大点儿的小人从自己身上悄然落下。而一行人在一群死灵蝶的围绕下飘然落地,毫发无损。落地地点,正是那张巨大的微笑人面的“鼻梁”。
起身后,谢怜却十分奇怪,四下望了一圈,道:“三郎,乌庸神殿和城池就在这里吗?”
花城道:“在啊。”
谢怜疑道:“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当真。他以为落到地面后,会见到之前第一座神殿那样的小镇风光,能看到街道、商铺、民居、古井、神殿等等,然而,眼前所见的,却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无一物,根本不像是有城池存在过。裴茗架着裴宿,一脚踩上一块大石,道:“‘繁华的城池’在哪里?”
花城道:“在你脚下。”
“什么?!”
众人都围了过去。裴茗脚下的就是那块石头,谢怜道:“莫非这是块什么机关?”
花城把手放在弯刀刀柄上,施施然走了过去,道:“来来来,站过来。”
众人依言而行,只见他拔|出弯刀厄命,刀尖向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劈进了石块旁的地面里。那刀尖刺中的地面,先是喀啦一声,裂开了一层蛛网状的裂痕。接着,那裂痕迅速扩散开来,越裂越大,越裂越深,最后,那一片地面轰然塌陷下去,露出一个凉飕飕的黑洞来。
花城率先跳了下去,谢怜没想到他忽然抢先,扑到洞边,道:“三郎?”
少顷,底下传来了花城的声音,还带着空旷的回音,道:“底下没事,你们可以下来了。”
原来,他是先下去探路了。谢怜松了口气,立即也跟着跳了下去。花城牵了谢怜的手,拉他站起来,谢怜道:“好黑啊。”
话音刚落,黑暗里便亮起了几只银蝶,带着磷光闪闪的星子翩翩飞舞而去,还多出了几团幽幽的鬼火,瞬间照亮了地洞深处。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条长街。
在千年之前,这应该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商铺密集,房屋高大。方才裴茗脚踩的那块大石,就是一座屋舍的屋顶。其余人也一个一个跳了下来,谢怜望向上方,道:“原来如此。这座城是被埋了吗?地动?山崩?还是……”
花城道:“火山灰。”
谢怜猛地转头。花城道:“厚达两丈的火山灰,把整座城都埋在了地下。你们现在看到的,是那些来铜炉山试炼的妖魔鬼怪挖掘出来的一部分。更多的部分,还深埋在火山灰里。”
谢怜立即想起了那第二座神殿上的壁画,鲜艳到刺眼的红色似乎又浮现眼前。那乌庸太子梦境里的灭世之景,居然成真了!
裴茗把裴宿放到路边,道:“先不管这么多了,有水没有?先给他灌两口。”
花城道:“表层的河流干了。不过,我记得这城里深处有地下水,看走不走运了。”
于是,裴茗、半月、引玉便先去找水了。谢怜正若有所思,花城走过来道:“哥哥,你看手上。”
谢怜下意识照做,一举手才发现,虽然二人之间的那道红线消失了,但花城亲手给他在第三指上绑的那个殷红缘结却还没有消失,依然明艳,仿佛一只小小的红蝶,栖息在他手背上。
花城分明说过,两人之间的红线断了,结就会消失的。谢怜不禁道:“这是……”
见他讶异,花城笑道:“之前那个是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红线是隐了,距离不受限制,也不用担心被绊住了,但其实没断。”
他举起自己的手,给谢怜看了看那个一模一样的结,道:“只要缘结还在,就说明红线另一边的人安然无恙。靠近铜炉,危险也增多了,还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所以我想了想,这道红线还是不能取下来。哥哥说呢?”
得知红线还在,谢怜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一经觉察立即往下压,正色道:“哦,对。这样的话就可以随时知道对方是不是还安全了。很好,很实用的法术。”
花城也笑了一下,随即敛了笑意,道:“不过,殿下,有件事我一定要说,也希望你能听一听。”
见他神色忽转肃然,谢怜也严肃起来,道:“什么事?你说。”
花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会死,也不怕死。但是哪怕你再强,也不要当你自己不会受伤。”
谢怜愣住了。花城又道:“不会死不等于不会受伤,更不等于不会疼。看到什么奇怪的危险的东西不要乱碰,先找我,让我来处理。”
谢怜忽然想起,之前在地下,他用手托起那两个沾满尸毒的头盖骨时,花城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不是很好,莫非那时候,花城就是因为这个在生气?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看到危险的东西,却满不在乎地拿起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晌,谢怜才道:“好……我不会了。”
听他答得诚恳,花城似乎满意了,微一点头,转身往前走去。谢怜道:“三郎等等!”
花城驻足回头。谢怜挤了半天,才小声地道:“……你,你也是。要是看到什么危险的东西,我不碰,你也不要碰。我们谁都别碰,好吧?”
闻言,花城一边嘴角缓缓扬了起来。谢怜说完这句,有点紧张,无意识笑了一下,就见花城走近一步,正要说话,忽听裴茗在不远处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半月道:“好像是人。”
裴茗道:“还真是!但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花城和谢怜对望一眼,朝他们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谢怜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