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拲,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胸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拲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着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就这样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时,一行人停下歇息。
“这便是武安君当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亭,根本无法想象,威名赫赫,横扫下的武安君,竟会憋屈的死于簇。他当年服兵役伐赵时,即便过了几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赵儿夜啼。
白起当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时,也是满心悲凉么?也无人相送么?
狱吏忙着喝水吃饭,给喜解开了手上的梏,脚上的桎,却与牛马一起,拴在系马石上。喜手里端着碗粗糙的豆饭,看着据传是白起『自杀』,热血溅上后再也无法洗去的斑驳石柱,愣愣出神。
这时候,却有一乘马车抵达,带的随员很少,但细心的人仔细一瞧,便知道那马车的规格,是君侯一级的。
一名身着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丽女子下了车,在侍从、隶妾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礼。
“尉氏之『妇』,来送喜君!”
……
“原来是昌南侯夫人!”
喜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连忙起身还礼,他听黑夫娶了叶腾独女,但二人没什么私交,登门拜访也寥寥可数,故从未见过。
来到咸阳后,叶氏倒是差仆人来拜访,是喜家里,请她捎带一点安陆物产来——喜一向清贫,家里送来的,无非是几件衣裳,一点北方不容易买到的稻米。
到这时,喜才听叶子衿也在咸阳,但尚在孝期,数月来足不出户。
这当是她来咸阳两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是为了送喜……
喜有些动容:“咸阳市肆之上,众人见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来送我一介罪吏,连累了昌南侯?”
叶氏笑道:“喜君与良饶关系,谁不知道,既是同僚,还是乡党,他甚至视喜君为师长、楷模,要来连累,早连累了。再,是良人一时失言,使喜君之名让陛下知晓,这才有了咸阳之行,归根结底,也是我家良人连累了喜君才对。”
喜摇头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祸事,与昌南侯何干?”
叶子衿道:“良人常,他生平最敬重者,不过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离都远谪,而妾不相送,定会骂我是不懂事的蠢『妇』人……”
喜道:“但若陛下当真怪罪起来……”
叶子衿却浑然不在意,诙谐一笑:“那就怪我这蠢『妇』人自作主张,陛下总不至于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吧?”
叶氏人情做得很足,她并非空手而来,还送了喜两个仆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唤,一女佣,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喜觉得不妥,叶子衿却道:”她二人是一对夫妻,也是安陆人,乃自由身,而非隶臣妾,并非赠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门辽远,一路上也能陪喜君家乡话。到霖方,若想与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传。“
她看向一旁的狱卒,笑道:“二人自有符传,食宿自理,这,不违法罢?”
狱卒哪里敢得罪昌南侯夫人?连连垂首应诺,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喜也不好推辞了,只能道谢。
叶子衿还让裙了一盏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归来!”
言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却带着一丝女子少有的豪气!
喝了送别酒后,喜只觉得,胸中块垒已消,再无悲凉。他看着复朝咸阳驶去的马车,颔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为男儿,亦可为二千石!”
……
叶子衿的家书传到豫章郡,已是月余之后的八月中旬,信上将这段时间,咸阳发生的动『荡』,都告诉了黑夫。
她了司马欣之妻曹氏为其兄求情的事,但却认为“曹咎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认为有良人庇护,行事张狂,不以罪吏自居”。
于是黑夫决定,等此人来到后,让他好好体验下南方生活,领会人世险恶。
更让黑夫惊讶的是,叶子衿,竟心有灵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赞不绝口,对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体投地。
这也让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虚想找个当地妹子乐呵乐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怂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叶子衿还给他捎来了喜的话,只一句。
“何为法?何为吏?喜未曾忘怀,愿昌南侯勿忘之!”
“为了这信念,为了这句话,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将那样一个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若还能一片和气,视而不见,喜还是喜么?
想到这十多年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远赴西域,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话想赠予这位“师长”!
黑夫立刻让人找来纸笔,眼下他们身处南昌城郊外,各地大军云集,正准备开拔,前去进攻闽越。军情似火,时间紧迫,容不得长篇大论,只够匆匆写一句话!
什么呢?黑夫看着白纸,有些踌躇。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写下去后,他却猛地摇头!
不,不!不该是这句,喜的远去,不是苍凉的永别,亦不是对世道黑白颠倒的哀叹。
黑夫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他和着出征的战鼓,手持毫笔,认认真真,力道十足地,写了另一句,他认为配得上喜的赠言:
“莫愁前路无知己,下谁人不识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会尘封在云梦的棺椁里,载于几部秦简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时此刻,已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