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是大县,时下大唐采用的是州县制,即地方官府只设两级,州和县,虽说州之上还有“道”,但这个“道”是不常设官员的,县的首官遇到事了,首先向州首官禀报,州首官刺史得了消息,如果发现自己处理不了,怎么办呢?直接八百里快骑递进长安城,扔个大黑锅给皇帝陛下,让他操心去。
晋阳与别的大县又不一样,早在隋朝时还是郡治,后来武德年废郡而立州县制,于是晋阳也由晋阳郡改成了晋阳县,划归并州,但因为晋阳是高祖皇帝起兵反隋的龙兴之地,再加上晋阳人口多,版图大,又是大唐北方直面突厥的边境重镇,无论政治,地理,经济还是军事,晋阳都有着特殊的地位,所以武德年间晋阳改县之后,又将晋阳划为“京县”。
什么叫“京县”呢?时下大唐对全国所有的县都分等级的,一共分为大县,中县,中下县和下县,但是这样划分未免有些简单粗暴,于是又根据各县地理位置和人口经济等条件,作出了更细致的区别,如离都城长安不远,而人口和版图比较大的县,则称为“京县”或“赤县”,又以地理条件优劣美恶划分出“畿县”“望县”“紧县”等,其意思大抵跟后世的“全国百强县”之类的评比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更深刻的解释何谓“京县”,那么三个字可以概之:很牛逼。
作为大唐的第三大都城,晋阳县大约有五万户,二十多万人口,这个数值看起来似乎有点可怜,放在后世任何一个县,拎出来都比晋阳多得多,可是如今的贞观年确实只有这么多人,房玄龄曾在贞观十三年上疏,向李世民报告如今的天下人口数,这份奏疏大抵相当于人口普查的性质,在房玄龄的奏疏里,整个大唐如今只有三百零四万户,人口一千二百多万。
据说李世民看了奏疏很生气,气得半宿没睡着觉,为什么呢?没面子啊!
所谓的“没面子”,自然要有比较,俗话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就是这个意思,在隋朝大业二年,当时的朝臣也给皇帝上过一份人口普查报告,那一年全国的总户数是八百九十万户,人口四千六百多万,时隔三十多年,无数朝臣和百姓追捧鼓吹的“贞观盛世”,却比隋朝骤然低了那么多,所谓的“盛世”,仿佛像一场自编自导,自娱自乐的掩耳盗铃把戏,李世民焉能不怒?当时那种心情,就好像期末考试后学渣看到学霸的成绩单……
如今大唐的各级官府鼓励生育,出台了无数生育奖励政策,为了辖下人口的增长,为了民间百姓配种繁殖的大事,官府催促成婚,动员下崽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甚至连李素本人都是官府鼓励婚育的牺牲品……当然,如今看起来已是获益者了,就是这么神奇。
所以,如此大力度的鼓励生育,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矛盾的是,男女成婚生育如此重要,大唐却默认男风搞基为风雅,这个逻辑实在令人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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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的二十多万人口对朝廷来说自然不算少了,可是对李素来说,这二十多万人却成了他的大麻烦。
灾年的百姓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闹事甚至造反的,所以理论上这二十多万人都有造反的可能,若果真集结成军,再有一个适合的所谓顺应天意的领导者,那么,这二十万因灾而反的百姓骤然成军,席卷晋中直逼长安也不是不可能。
名叫申义的老宦官啰嗦个没完,大概意思李素听懂了。
情势与自己想像的一样严重,总的来说,眼下的晋阳有两个大麻烦,其一,谣言满天飞,其二,大灾缺粮,百姓分崩离析。
“县令下乡向乡绅筹粮,能筹到粮食吗?大灾之年,难道乡绅们没出去逃难?”李素不解地问道。
申义愁容满面地叹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咱们也只能如此了,朝廷的赈粮迟迟不到,晋阳谣言四起,百姓人心不定,老奴觉得呀,这谣言比天灾还可怕,缺粮朝廷可以调拨,但是谣言,却不是官府一天两天能平息下去的……”
李素与李治对视一眼,然后都叹了口气。
正打算进晋阳宫看看,尤其要看看那十余间被大雪压垮的宫殿,忽然一名禁卫匆匆从远处跑来,抱拳道:“禀殿下,晋阳县令回城了!”
申义闻言露出奇色,道:“怪了,孙县令十日前下乡平息谣言,向乡绅筹粮,这可是个耗费日子的活儿,难道短短十日便有收效了?”
禁卫道:“……殿下,晋阳孙县令是被差役抬回来的,他身受大小伤十余处,回来时昏迷不醒,如今正躺在县衙,大夫正给他诊治。”
李素三人同时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何人敢对朝官动手?”
禁卫道:“听说是被晋阳城外的乡民殴打,具体便不知了。”
李治脸蛋迅速涨红,一脸怒色咬牙道:“好个刁民,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素断然道:“殿下,走,去县衙看看!”
…………
晋阳县令姓孙,名辅仁,本是齐州人,如今这年头虽说有了科举制,但毕竟还不算太普及,大唐大多数的县令都是通过士族荐举而任命的,孙辅仁也是如此。
李素和李治匆匆赶到县衙,申义也前一脚后一脚跟着过来了。
走进县衙,直穿大堂,李素等人径自入了后院厢房,孙辅仁满身伤痕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两眼紧闭,上身****着,胸膛后背处处淤青,似乎是被钝器打过,一名老大夫正忙着给他敷药。
床榻旁还有一位妇人,二十多岁的模样,两名小丫鬟一左一右扶着她,妇人静静立于一旁正伤心抹泪,看年纪应是孙辅仁的夫人。
李素三人一进门,妇人呆怔过后便露出愠色,寻常人家的后院一般是不允许陌生男子进入的,更何况这里还是县令家的后院,申义急忙解释介绍,听说是从长安来的王爷和侯爷,妇人急忙大礼跪拜,这个时候自然也没必要客套,李素命丫鬟扶起了她,然后上前俯下身,仔细端详着孙辅仁的伤势。
下手很不轻,身上的伤痕大大小小十多处,但基本都是钝伤,没见流血。
“殿下,从孙县令的伤痕看出什么来了吗?”李素盯着孙辅仁,嘴里淡淡问道。
李治也学他的样子仔细看了一遍,道:“被打的啊,这还能看出什么?”
李素摇头,道:“殿下还要更细心一些才是,你看,孙县令身上的伤大多集中在胸膛,后背以及大腿,脖颈以上却鲜少有伤,唯一一处是脑部太阳**附近,这说明什么?说明下手的人看似疯狂,实际上却是留了手的,他们也不敢真把县令打死,要么是对朝廷心存忌惮,怕把事情闹大,要么就是刻意为之,向朝廷官府示之以威,我以为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唯独这脑部的那道伤,或许便是害孙县令昏迷的主因,孙县令主要是被钝器所伤,钝器击打太阳**,力道控制不好的话非死即残,可孙县令却只是昏迷,说明下手的人是个行家,至少是个揍人的行家……”
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李素淡淡道:“所以……所谓被乡民殴打,这些人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正的乡民,多少心怀不轨的恶徒,这事还真是耐人寻味了。乡民中掺杂了这么多的恶徒,既要示威,又心存忌惮,敢对县令下手,又不敢真的把事情闹大,这些恶徒恐怕羽翼已成,但还没到丰满的地步,晋阳之乱,或许还有救……”
李治一脸懵然加崇拜,呆怔半晌后道:“从这些伤痕你居然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来,难怪父皇对你如此看重,将如此重任交予你,子正兄果然名不虚传……”
不仅如此,就连一旁的申义,妇人甚至大夫都一脸钦佩。
老大夫拱了拱手,道:“这位侯爷说得没错,孙县令身上其他的伤痕看似严重,实则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真正令他昏迷的,正是太阳**附近的那一击。”
李素谦虚地摇了摇手,道:“请问大夫,孙县令何时能醒来?”
大夫犹豫了一下,正要答话,床榻上的孙辅仁忽然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妇人大喜,猛地伏在他胸膛上,一边抹泪一边大哭。
醒过来的孙辅仁脸色仍有些灰败,吃力地拍了拍妇人的肩,然后目光移到李素和李治二人身上,失神的目光透出几许疑惑。
申义笑着上前,先问候了一下孙辅仁,又把李素二人的身份介绍了一下。
孙辅仁颇为惊讶,强撑着欲起身行礼,被李治拦住了。
李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孙县令大伤在身,正应静养,殿下与我本不该再拿晋阳之事烦扰你,可是如今晋阳情势不妙,殿下与我还是不得不多嘴问几句。”
孙辅仁摇头,吃力而虚弱地道:“侯爷尽管问来,下官知无不言。”
李素点点头,道:“请问孙县令,你的伤……果真是被乡民殴打所致吗?”
孙辅仁眼中露出愤怒之色,咬了咬牙,道:“寻常乡民怎敢冒犯朝官?那些人都是恶徒,甚至……说是反贼亦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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