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
农历四月廿五。
在姜漠闭关的一年多里,澄真几乎很少出现在宗门内,诸多事宜皆由似冲等一众长辈打理。
而陆瑾、诸葛煜等年轻弟子,则是在门中修炼,日复一日,每至有所感悟,便入五府宝地淬炼。
他们时不时还接到周边村民的求助,或是遭了邪祟,或是遇了匪徒,遂携几位师兄弟下山荡魔,积攒功德。
一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门内的弟子皆入逆生二重,而曾经冲关失败的老前辈,也渐渐修满一重,身板越发硬朗,童颜鹤发。
这天傍晚,暴雨倾盆,天空灰蒙而沉抑,电闪雷鸣。
藏经阁四楼的北侧窗户,似冲手扶栏杆,凝望远处的群山石窟,苍老的眸子里面忍不住升起一丝期待。
“师叔,师兄已经进去快两个月了,您说他能成功么?”
一旁的诸葛煜拿着一支单孔的远望镜,抵在左眼处,视线越过茂密的山林,紧盯石窟,那边聚集的炁,越来越多,甚至影响到了上方的气象,加剧暴雨的侵袭。
听到师侄的困惑,似冲轻抚银白胡须,淡笑道:
“三重么?”
“若是这么好成就,你门长师叔就不会被困在冰原那么多年了.”
“还有师兄,终其一生,呕心沥血,也才跨出半步,堪堪进入三重”
往事忆起,似冲甚是唏嘘:“澄真的话.这一年确实下了狠功夫。”
“不过,纵使他天赋再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沉淀,修二重逆生就是如此,每一步都要踏实落地,容不得半点浮躁。”
“所以,我和你门长师叔,对他的期待,其实都是能走到二重圆满,就已经很不错了噢。”
“至于三重?一半看努力,一半看天意,我们作为长辈,自然希望后辈弟子,超越自己,不过澄真能走到二重尽头,也算是极其优秀了。”
望着师叔脸上的赞赏、认可之色,诸葛煜豁然开朗,不禁羡慕:
“师兄可真厉害,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这个机会。”
“上回我随师兄进去,还是他看着我修炼嘞;”
“我问他炼哪儿了?师兄说五座宝地,他差不多都要走完了,就剩最后的关卡,暂时没办法跨过去。”
“这会儿,都过去三个月了,师兄应该能成吧?”
“唔再等几天,就能知道。”
注意到暴雨逐渐衰弱,似冲沉吟道:
“况且,无须急于这一时,以澄真的修炼进度,三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过早晚而已。”
“也是。”诸葛煜打心底里希望师兄成功。
他和老人就在这儿守着,一连数天,某日傍晚,才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山窟走出。
那人霜发飘扬,身如清风,气息发生翻天覆地的蜕变,与此前的师兄,判若两人。
“成了?师叔?!”
诸葛煜兴奋惊呼,他隐隐感觉师兄的神韵,甚至不输当年的师父,只是他的逆生修为过低,无法确定真实情况,遂向似冲求证。
“噢?我瞅瞅。”
似冲眺望那迈步走落山阶的白衫青年,那举手投足间的从容炁韵,骤令他会心一笑。
“跨没跨过去,老头子我不清楚。”
“但你师兄,修为应该是超过了我,最少都走完二重的尽头。”
一刻钟左右,回到宗门的澄真,与师兄弟们,还有一众长辈共用晚膳。
在门人的好奇下,他亲自揭晓答案,果真如似冲所推测的那般,走到了二重尽头,成为门内修为仅次于姜漠的存在,甚至仅有一线之隔,就能跨入三重。
奈何遇到瓶颈,苦求无果,便结束漫长的闭关,回到宗门,放松身心。
他的成就,整个宗门都为之振奋、喜悦。
此后,他如师长般,陪伴、指点门人修炼。
春去夏至。
阳光明媚的午后,知了嗡鸣作响,陆瑾脚步匆匆,手持两份信件,来到藏经阁四楼,交于正在棋盘对弈的似冲、澄真二人。
“师叔,师兄,有两封信,一封是万象堂那边寄来的,一封没有署名,也是前不久刚到。”
“噢?”
“万象堂么.”
“瑾儿,快坐。”
“啪。”
澄真执棋落子,与师叔各顺势接过一封,拆解览阅。
万象堂主所写的内容,除了基本的问候以外,主要是交待‘万象池’将会在农历七月十三清澈,届时将会履行两门之间的约定,测算无根生的位置所在。
“师叔,您那儿是什么?”
澄真缓缓放下信纸,他犹记得姜漠的安排,距农历七月廿三,还有数月时间,但他止步二重逆生的顶峰,料想对付魔头亦是足够了。
“关于全性两任代门长的一些情报.”
似冲眉头微皱,娓娓道来:
“无根生,出现在三秦省域,有人曾见过他和现今全性的门人斗了一场,逃了,还放言退出全性.”
“古祈岸,全性宿老古恒一的弟子。”
“在他师父被师弟斩了后,这个家伙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如今重出江湖,掌控着全性,并暗中发展。”
“据信上说,他和东洋的鬼子来往甚多,或许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密谋,目前已是下落不明。”
闻言,澄真将自己所阅的那封书信,轻轻往似冲那边的茶桌推去,有所思虑:
“那全性可真是野蛮生长的杂草,前年门长师叔给他们斩了个干干净净,摧毁各大据点,没想到,这才一年的光景,就死灰复燃了。”
“至于他们的新门长,这个节点,居然和东洋鬼子联系上了怕是不好对付的角色。”
似冲一边饮茶,一边扫视信件的内容,喃喃道:“当今乱世,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按万象堂那边约定的时间,若到时伱门长师叔还未出关,且由老头子我陪你走一趟罢。”
“待剿灭无根生,再有这全性余孽的消息,索性一并除了。”
对于老人的安排,澄真并无异议,轻笑回应:“好,那就听您的。”
后山。
水潭旁,枯坐的身影,历经寒霜酷暑,未曾一动,眉心的赤金竖纹,虽无光芒绽放,却浑然天成,象征着古渡折灵咒的最高成就。
此外,撼山蛊与天衡蛊的蛊痕,分别烙印在心口与左腕处,仿佛活物般与这具挺拔的身躯共生,被彻底炼化。
属于先祖的生机,仍有部分未消化完。
但姜漠的腹部右上侧,残缺出一道深深的窟窿,里面的血肉正疯狂地吞噬着惊人的黑色物质,二者不断完成交融、重构,试图突破某种蜕变。
时间的流逝,在这座秘密林里,失去了意义。
晨昏交替,日月轮转,姜漠始终岿然不动,没人知道他走出了多远,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悬浮在其身前的那抹光团,仅剩拳头大小,以缓慢的速度消磨着,化作点点白芒,渗进四肢百骸。
腹部的伤口,逐渐愈合,血肉与黑色物质,似乎达到了特殊的平衡点。
姜漠时刻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他如攀悬崖峭壁,不敢松懈。
越是到最后关头,越是要谨慎。
他知道.出关,不远了。
农历闰四月初十。
唐家冢内,在镌刻着丹噬行炁路线的岩壁石画前,穿着白衣的杨烈,静坐阖眸。
在其不远处,站着洪爷,唐炳文两位长者观望,他们表情凝重,在期待着一个结果。
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如此漫长,在他们的注视下,杨烈没有絮乱的炁息,没有面露的冷汗,更没有失态的哀嚎,明明如脚踏钢丝绳索,却从容应付。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杨烈平静地睁开眼眸,右手已是掌握数颗无形无色无味、还在微微扭曲出波纹的丹噬。
见状,唐炳文、洪爷的忧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喜悦。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三秦省域,某座荒僻的山谷,夜晚寂静无声,两座燃烧着昏暗篝火的洞窟,隔着十几丈远,各自缓缓走出一道疲惫的身影。
顷刻,许新与董昌汇聚,二人采集枯木树枝,升起篝火,满是愁容的坐在地上。
“你也没成?老董。”
“没,我在脑海里预想了数十次,冲过去的把握太低了,不敢贸然试险,越到后面越心浮气躁,机会渺茫啊。”
董昌捣鼓着火苗,心事重重。
他至今仍在苦思,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每到关键时刻,他总会莫名的心悸,几乎成了病态的习惯,稍有影响,设想中的修炼步骤就会出现致命的失误。
他记得师父所说,修炼丹噬,万不可走神,定要一气呵成。
这种浑噩状态下的他,尝试修炼丹噬,无非是送命而已,因此迟迟迈不出最后一步。
“你呢?小许。”
许新伸着懒腰,悠悠道:
“我感觉快了,有三成的把握。”
“不过不着急,这趟出来闭关,收获颇丰,回头再去向师父老人家讨教讨教,说不定还能提升个几成把握,到时候冲关就是行云流水。”
“这样啊?挺好。”
董昌心里还有一个沉重的话题,却不知怎么开口。
“老董,要不.我们回门里去吧?”
许新见师兄情绪失落,便安慰道:
“再找师父聊聊?我们没成功,他人家不见得会怪罪我们,毕竟我俩还活着,已是万幸。”
“你回去罢.我出门前,师父特意吩咐,要把无根生的单子结了。”
董昌有些头疼,话虽如此,但对于那魔头,他实在下不去手。
两次见面都是生死之交,金钩子黄放那次没有同归于尽,甚至还帮了他们师兄弟一把,算不得是恶。
再到后来的绵山一战,对方也去打鬼子了至少干的是人事。
偏偏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家伙,成了全性的头头。
而雇主与全性结怨颇深,恼怒之下,指名道姓要杀全性的门长无根生,并斥责他无法管辖门人的恶行。
许新看出他的为难,撑着下巴叹气:
“可是,你没修成丹噬,单独赴约的话,怎么看都是毫无胜算,更别说那混蛋可能有帮手.”
“那我有不去的理由么?”董昌反问:“师父怎么和雇主交代?”
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尽快做出决断,否则,真见面了,不知如何是好。
一想到此前双方还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谈笑风生,如今再见,却要分出生死,他倍感无力,进退两难。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两人的面容,许新眼睛微眯,做出决断:
“成吧.我们一起去,免得你出了意外,我到时帮不上忙,或许会后悔一辈子。”
“意外倒没有,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同归于尽而已。”
董昌默许了师弟的请求,他的状况确实不对,刺杀难以成功,多个帮手也好。
“倒是你小子,给我放机灵点,该跑就跑,明白么?”
对于师兄的叮嘱,许新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两人一起执行任务的次数多了去,这老古董一样的念叨话,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好。”
翌日。
二人离开闭关所在的山谷,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向着西北进发。
一连五日,跋山涉水,步至秦岭附近的森林,驻足在一间荒废的木屋之前。
午间的炎阳,高悬天空,毒辣得很,许新被热得烦躁,走进木屋,环视四周,空荡荡的废墟,连个鬼影都没有。
董昌眉头紧皱,暗想那个魔头,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招。
“会不会是那混蛋失约了?”
“日子、地方都对得上,应该是我们来早了。”
二人矗立在木屋外,正打量着这会不会有什么玄机,却很快失望。
过去数个时辰,临近黄昏。
许新不愿再等,一天下来,口干舌燥,满腔的怒火积攒着,抱怨道:
“那魔头,竟敢放我鸽子,下回再遇上,我肯定得宰了他。”
见天色已晚,董昌一并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侧方的树林传来,那是一道缓缓走出的魁梧身影。
“二位,都来了?好久不见。”
“是你?”
当看清来者容貌后,许新、董昌稍感诧异,竟是几年前与他们有过一饭之缘的高艮。
只不过此刻的他,很是虚弱,身上多处绑着绷带,脸色发白,显然前不久才遭遇过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