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考的这点分儿。”
高三年级办公室里,身穿灰夹克黑皮鞋,搭配在2002年足球世界杯后火了一把的劲霸西裤,像科级干部多过教师的高三一班班主任冯钊一脸阴沉盯着沈云。
斜对面办公桌后面坐的杨再兴端起玻璃杯,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梗,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热茶。
掀桌子事件发生后,魏青松安慰他,如果觉得不好交代,那就依照沈云的意思把何采薇一并罚了。
他不但没有同意,还恶狠狠地瞪了年级副主任一眼。
这事儿就跟走马新职,领导对你说大刀阔斧去干,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一样,话说得漂亮,然而谁信谁踩坑,他可不想拿独生子的前途开玩笑。
现在那小子成绩下滑,被班主任训,总不能说别人给穿小鞋吧。
王兆林也在场,面对此情此景,他就想说两个字,活该!
歪理再多有屁用,最后不还是看成绩说话?
根据这些年带班的经验,一模考试的成绩是最接近高考成绩的,原本班级前十,重点大学的好苗子一下子跌到三十几名,三本都难,这样的落差,能怪班主任发飙吗?
尽管他跟张素心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但是他打心底希望沈云这种没教养的学生考不上大学。
“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周一的时候你不是很敢说吗?把王老师气走的时候你不是很能说吗?现在哑巴了?”
冯钊气得直敲桌子。
周一他家里出了点急事,请假了,周二一到学校就听门口保安说自己班里出了个人才,因为事情过去了,又碍于张素心的面子,就没有找沈云谈话,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就一个寒假的时间,这小子的成绩居然退步到拖班级后腿的地步。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沈云本来不想说话,寻思给他发泄发泄也好,冯钊不仅仅是他的班主任,张素心的同事,还是和沈南平同期入职的老师,关系不错,没结婚前常常一块儿喝酒吹逼,后来老头儿调去二中,才接触得少了。
不成想他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怪不得刘二彪那帮人背地里叫他冯碎嘴呢。
冯钊十分不满,把扔在一堆书上的试卷往桌面一拍:“语文73,数学82,英语107,物理51,化学77,生物50,六门课程只有两门及格,就英语维持的不错,化学退步幅度稍小,其他科目一塌糊涂,还问我想听什么,这样的成绩单,你自己就没一点想法吗?”
“想法就是……这次没考好,下次考好一点就是了。”
这是实话,更是沈云的心里话,第一天重生,第二天就一模,他能考到这个分数,已经是晚饭要加鸡腿儿的水平了好吧。当然,英语考试他放水了,放的还不小,原因是如果其他科目都下滑,最拖后腿的科目反而逆势爆发,那就太奇怪了。
这话他也好意思说?他是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的?
冯钊的手哆哆嗦嗦扣了半天扣子才意识到今天穿的是夹克,没有扣子,只有拉链,随即往下一拉,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丢丢,胸不那么闷了。
“你爸也学江玉溪他爸给现金奖励了?给我这儿坐过山车,好玩儿吗?”
沈云也很无奈,这事儿咋解释?说真话被当成满嘴跑火车,这要陈述实情,自己前脚走人,他后脚就得给精神二院挂电话。
“这样吧,三模,最慢三模的时候恢复真实水平,行不行?”
现在三月初,三模考试大概是五月下旬,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有把握吃透高中两年所学,回到班级前十的排位,后面半个多月拿出考研时总结的方法有针对性地补一下弱项,稳定211,力争985也是有希望的。
“你还给了我一个时间表?”
他越这样,冯钊越认为他态度有问题,别的学生成绩塌方式下挫,早就心慌内疚,羞于启齿了,这小子倒好,哪有一点伤心难过的意思,正相反,他特喵的踌躇满志,信心十足。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学习态度不端正,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有五模六模七模,你也别想考出好成绩。”
冯钊把语文试卷的第二页翻过来往他面前一推:“这是你的试卷,当着老师们的面把作文要求念出来。”
沈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过来。如果是以前的他,不要说面对一道道辣眼又辣心的目光,就算老师们不闻不问不关心,也早就心乱气馁,低头懒言了,现在不同,脸不红,心不慌,手不抖,稳如老狗。
“以亲情为中心写一篇散文。”
冯钊点点卷面文章:“你怎么写的?读!”
读就读。
沈云没有一点犹豫:“前年吧,清明节回老家扫墓,刚下车,父亲看到不远处有人摆摊卖水果,便对我说‘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半透明的红色塑料袋,我没细数,反正就几个橘子,能有一斤吗?我觉得世界上文章最多的地方,不在学校书店,不在文人骚客的笔下,在路边摊小贩的秤上。”
“父亲告诉我别计较这些,贡品其实不需要很多,心意到了就好,家族墓地里躺的先人哪个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给他们茅台喝不出好,来两瓶二锅头也不嫌呛。”
他顿了一顿接着念:“我信了他的话,可是祭拜的时候有人在耳边说‘我就吃两个,剩下的都给你’,好像是三年前去世的爷爷的声音,我问父亲听到没有,他给了我一巴掌,让我别瞎说,可我真的没有瞎说。在那之后我又听到一个人说‘你还吃两个?橘子皮泡点水喝喝得了’,声音有点远,在家族墓地的最后面,父亲说那里埋葬着他的高祖父,到我这儿,要叫太太太爷爷。”
“后来父亲要揍我,说我吓唬他,反正那天他溜得贼快,两条腿跟灌了风一样。第二年再去,父亲带了五斤橘子,满满一个泡沫箱,还说够他们分的了,这一回我就记得山很远,云很淡,飘散的烟灰飞上了天,只是再没听到他们的声音,有一点点遗憾。”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角落里新来的语文老师觉得后背有点凉,紧了紧套在毛线衣外面的米色小开衫。
冯钊说道:“让你写散文,你写的什么,灵异小故事吗?没给你打0分,我已经很照顾你了。”
“我也没跑题啊,这不算亲情吗?我跟我爸的,我跟我爷爷的,我爷爷跟我太太太爷爷的。而且我这篇小作文,吃透了的话是会受益终身的,比那些时间一久就无人问津的优秀作文强过百倍。”
“受益终身?那你告诉我,怎么受益终身?”
“我去买几个橘子,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沈云忍了半天,心里的小恶魔终是获胜,没有忍住占班主任便宜的恶趣味,拍拍他的肩膀:“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答案。”
冯钊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直到角落里才来的女老师说了一句“这不是朱自清的《背影》里的原话吗?”他才意识到那小子在整他。
“沈云!”
“你自己要我说的。”
沈云一脸无辜地看着扬起手来准备打他的语文老师。
便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由外面推开,知道儿子成绩,被通知过来领人的张素心老师看到这一幕,脸色变了。
“冯钊,有事说事,你别动手。”
冯钊一看她来了,只能将扬起的手放下。
“嫂子,这……这小子说话太气人了,不信你问他们,还有这个,你看他写的这作文。”
张素心接过试卷瞄了两眼,又看看办公室里的人,忍了又忍,冷静了将近一分钟,这才压下揪他耳朵的冲动。
“你就天天闯祸吧。”
周一在誓师大会上掀了年级主任的桌子,后面差点给数学老师送进医院,这才几天时间,又顶撞语文老师,活脱一个混世魔王。
沈云委屈得很。
“是他让我教他如何文艺地骂人,我哪儿知道身为语文老师这么玩不起。”
这TM还带补刀的……
冯钊恨得十二指肠疼,他算是知道杨再兴和王兆林为什么被这小子干得没脾气了。印象里的沈云还算乖巧,偶尔闹点小脾气,也没可能胆儿肥到戏弄老师的程度,可现在……
“嫂子,他的成绩单你都看到了,我是没招儿了,你跟沈哥多上点心吧。”
“行,知道了,回去后我好好管教他。”
张素心抓住沈云的手腕,赶紧把人拉出办公室,生怕他再说出让冯钊下不来台的话。
两人来到走廊,张素心弹了弹手里的语文试卷:“还怪冯老师训你,你这写的是作文吗?胡闹!”
沈云发现她的右手沾着一层粉笔灰,应该是趁自习课给学生讲题的时候接到通知,就火急火燎地过来了,手都没有来得及洗。
他从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仔细地帮她擦掉粉笔灰。
张素心被他的举止感动,心头一暖,然而下一个呼吸,刚刚降温的怒火又被撩拨起来。
这小子是真欠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