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都不用小红棠过去提醒,妙善仙姑便已经下了马车。
她刚才便将那郎中与老算盘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便站在了远处,向了这村子张望一眼。
虽然心里是空空荡荡的,但光是这张脸蛋,便瞧着有种悲天悯人的神色。
而后轻轻招手,唤了小豆官过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低声道:“盗灾门里,是如何称量灾气来着?”
“?”
小豆官都愣了一下,然后摇着小脑袋,忙着爬上了她的车。
在一堆首饰,衣裳,零嘴,时兴玩意儿的下面,翻找出了一个蒙了尘的箱子。
心里庆幸妙善姑姑虽然不务正业,但好歹老本行的东西还没有丢。
把箱子搬了下来,一边打开来替她收拾合用的东西,一边手脚比划,仔细的替她回忆了起来。
妙善仙姑捡了一柄造型奇异的小秤,一块截成了段的青太岁,笼在袖子里,便手持拂尘,缓缓向了村子方向走来。
经过那群百姓之时,轻轻一叹,手里的拂尘,自他们头顶扫过。
她本就是福缘深厚,又曾经在石马镇子办灯火福会,如今拂尘微摆,便也有清风拂过,吹散了百姓头顶灾气。
虽然不足以消灾,却也让人头脑清醒。
拂尘摆动,驱开了涌至身前的黑气,款步来到了村里的一处院落,见这一家门墙齐整,便在对方门槛之前,抓了一把土。
左边用青太岁压着,右边放下了土,仔细的看着。
半晌之后,收了秤,道:“郎中说的不错,确实有灾。”
“她这是……”
胡麻远远的瞧着,心下好奇,便看向了旁边的豆官。
小豆官一脸认真的看着妙善仙姑,似乎是怕她做的不对。
见她称量了出来,也松了口气,道:“师爷,姑姑这是在称量灾气来着。”
“这些受了灾的地方,份量与别处不同,但因为到了这里,便也都受到灾气的影响,所以普通的秤砣称不出来。”
“但太岁是份量不变之物,用固定份量的青食做定子,便能称出来。”
胡麻也觉得新鲜,便道:“那称出了有灾,便又如何?”
“有灾,便要寻灾物。”
小豆官脑袋晃晃,帽子上的两根翅上下摆动,小红棠在一边看着挺有意思的模样。
豆官道:“灾是无形的,到了世间,便需要附着在一物上面,这就是灾物。”
“虽然这江湖门道里面,只有盗灾这一门里,名字带个灾字,但其实与盗灾打交道的极多。”
“人生三灾八难,谁也逃不过去不是?只是守岁人身子壮,可以熬,走鬼门里会祈福,请来鬼神驱灾……”
“当然,那也是以前,现在鬼神不管这些,它们自己还要躲着灾呢……”
“……除非咱不食牛,真的把塘神香火,引到了这天下里来。”
“但说到底,世间九成九的人,遇着了灾,还是只能躲,躲得过去也就成了。”
“只有盗灾门里不同,他们擅长收灾之法,能将一个地方的灾收了去,不过,便是盗灾门里的人,也不能留太多灾在身上。”
“太沉了,背不动,所以收灾之外,还要放灾。”
“这一收一放之间,杀人救人都是无形,便是盗灾一门里的本事了。”
“……”
听这小豆官说的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胡麻也来了兴致,微笑道:“那若是这样,盗灾门里的人岂不是很容易做功德?”
“在人群里收了灾,却到无人之处放去,那不救人无数?”
“灾物不死,没这么容易瞒着的。”
小豆官摇着头,道:“灾物的强弱,是按人的份量来算的。”
“若人的份量都是大小相同的,那在这里救了一百个人,收灾的时候便等于欠了这灾物一百个人。”
“等到放灾的时候,便须得在放灾之地,害上一百个人,这才不会伤了盗灾人。”
“若是害的人不够,那就等于自己欠了这债的,自己,家人,亲朋友,都要赔上,就这,还怕不够哩……”
“……”
胡麻听着这些,倒是想起了孟家,与此竟是一个道理。
所不同的是,盗灾门里的,是四下里寻灾,孟家,却是额外请了灾下来。
“当然啦,人生在世间,这份量本就不同。”
小豆官见着师爷细心的问自己,便不由得骄傲起来。
胸膛挺起,脑袋上两只小翅儿晃得更厉害,道:“遇着命数重的,死他一个,能活百人,所以盗灾门里的,也尤擅观命。”
“他们每收一次灾,都要仔细算清楚,赚了多少,欠了多少,只有平了账,最后才不会被反噬。”
胡麻点着头,赞许的看了豆官一眼,只可惜手头上没有血食,没办法赏他。
抬头看去,便见妙善仙姑称完了灾,便径直入了这一家的宅门,不多时,却是从里面拎了一只碗,一根筷子出来。
将这碗向上一抛,便用筷子,顶住了这一只碗。
摇摇晃晃,却不掉下来。
然后,她向豆官使了个眼色,手里的拂尘轻摆,便缓向四下里走去。
熬煮草药的锅前,郎中向了山里的方向一指,道:“我不懂灾,但我记得,那位走鬼要除灾之时,是朝了那个方向去的。”
妙善仙姑不高兴道:“既然不懂,你就别乱说话。”
说着,一边拂尘轻轻摆动,一边向了几个方向,都走了几步。
却果然是在向了山里方向走的时候,这摇摇晃晃的碗,仿佛转得快了些,于是她心里有了数,径直向前去。
而周围的百姓,却不知她们在做什么。
只是见这位容貌秀丽出尘的小娘子,看着不似凡间人物,手里的拂尘只是轻轻摆动,自己昏沉沉的头上,便觉得轻便了许多。
一时求活之心大起,纷纷挣扎着爬了起来,跪倒在了路的两边,向妙善仙姑磕头。
“你不过去帮着她点?”
胡麻见状,也从车上下来,向周四姑娘道:“真遇着了危险,她可不如你。”
周四姑娘有些犹豫,道:“这姐姐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好的,后来才知道不走正道。”
“她们那些人,到处鼓动人造反,不知害了多少人呢!”
“……”
胡麻道:“再不是好人,如今却是在救人的,连她这等不走正道的都要救人,你这十姓子弟,倒在一边瞧着?”
周四姑娘顿时心间大愧,忙跟了上去。
走出了几步之后,忽然歪脑袋想了想:不对啊,自己又不是他们的保镖……
……算了,不重要。
胡麻在后面看着,见那郎中也扔了熬汤药的棍子,跟在了妙善仙姑身后,便嘱咐了老算盘一声,下了车。
老算盘分明瞧出了一点什么问题,向胡麻使了个眼色,但胡麻却只是微微点头,快步几步,与那位郎中并肩而行。
边走边道:“这瞧着村子里瘟病甚重,多亏了大夫的逆天手段了。”
那郎中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淡淡笑道:“我只一介野郎中,可没什么逆天手段,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胡麻道:“但我怎么看着,这一村百姓,若无你在这里吊着命,怕是早就死绝了?”
那郎中笑着转过了身来,灰麻布外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道:“那他们若真死绝了,这债,你看要算在谁的头上?”
“……”
二人行走都不快,只与妙善仙姑保持了三五丈的距离,正说到了这里,便忽然听到前面一声低呼:
“找到了。”
却原来她用筷子顶了那碗行走,愈是走向山里,这碗便转得越快。
但刚刚走到了一处石崖旁边时,这只碗却毫无征兆忽然掉到了地上,地上皆是枯草,偏偏这碗就一下子摔得粉碎。
她也立时神色凝重起来,握住了手里的拂尘,目光扫过了这一片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山坡,捏起了一个法诀:
“风雷轰鸣天自降,我请风雷显来灾!”
“风雷起,灾形现!”
“疾!”
“……”
口诀念毕,伸手一指,但空中毫无变化,不见雷声,树后面小豆官倒是跳了出来,双手拿着锣,使足力气,咣咣的敲了起来。
这动静极大,又突兀,在这死寂山林之中,甚是聒噪。
一阵咣咣乱响,便见得这看似无物的山林之间,忽地泥土松动,竟是有一物破土而出。
眼瞅着那东西黑不溜丢,浑身腐烂,却是一只老鼠模样,只是生得羊羔般大。
它这一跳了出来,周围的天色都仿佛一下子黑了几分,人人头顶上像是罩了什么,难受至极。
“好个无牙君,还想逃?”
妙善仙姑一眼瞥见,便即冷笑一声,回手从拂尘里面,扯出了一条丝线来。
无牙君是盗灾门里,对这灾物的统称。
因为灾物无形,需要附着在世间之物,所以盗灾门里,便总结出了十二种容易被附着之物,且分出了其特点。
正所谓:
鼠无牙,牛无齿,虎无脾,免无唇,龙无耳,蛇无足,马无胆,羊无神,猴无臀,鸡无肾,犬无肠,猪无筋。
那细线首端,似是一条钩子,这一弹了出去,便会立时将东西缠住,十分精妙。
而她姿势,手法,更是无一不美,带着种合乎大道的韵律,直飞而去。
然后,没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