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岚城下,在一夜之后,耶律休等到了他的后援,在城下拥有了五千人的兵员。
而立刻,控鹤军便显示出了强大的军事素养,稍作调整便开始了有条不紊,但节奏紧密的进攻。
虽然不是那种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但却如层层叠叠的浪花一般,一层连着一层,不给对面片刻的喘息时间。
经过了之前青川关前攻城失败,以至于功败垂成之后,耶律休也带着控鹤军有意进行了一些城池攻防上的演练。
不过,虽然战术不错,但毕竟缺少攻城器械,又无法进行突袭,打击对方主力,发挥骑兵的真正作用,一天猛攻之下,除了死伤数百名精锐之外,并未成功破城。
亲临现场督战的耶律休却神色平静,在鸣金收兵之后,命人朝着城头喊话。
“此刻投降,尚有优待,此间依旧为尔等所有!若不开城,今夜援军抵达,明日屠城!”
城墙之上,没有回答,只有一盆泼下来的金汁,在炎热的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恶臭。
耶律休冷哼一声,转身回营。
而更远处的一处土坡上,姜玉虎策马而立,远远看着。
身旁带着的校尉笑着道:“耶律休这下怕是得恼羞成怒,骑虎难下了。”
姜玉虎却并未附和,而是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夜色如期而至,大漠的夜,来得急,也黑得彻底。
空气之中,忽然就没了白日的酷热,让人仿佛一夜回到了深秋。
城头的灯火和下方两处敌军营盘的哨火遥相晖映,是这片天地间难得的光亮。
万籁俱静之中,紧闭了整整两日的城门无声缓缓翕开了一道缝隙。
数百个身影排成两排,牵着马,缓缓走出了城池。
马蹄裹着棉布,人的脚步在轻微之中,又带着几分慌乱。
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他们警惕地左右张望着,如无声的潮水缓缓漫过城外的空地。
走出约莫四五百步,正当他们打算翻身上马之际,天地之间,蓦地响起一声暴喝,“举!”
众人的前方,应声亮起火光,照亮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原本趴在地上的控鹤军和衔枚之马,尽皆起身,一眼扫过,竟有一两千之多。
耶律休高坐马上,看着在火光照耀下神色大惊的众人,微笑道:“大敌当前,诸位贵人就这么抛弃子民而走怕是不妥吧?”
一个领头的汉子连忙下马,跪在地上,颓然道:“既被将军所擒,望将军饶得性命,愿以楼岚献与将军。”
耶律休笑着道:“今日午后不献,却要趁夜而献?”
对面之人倒也干脆,“午后尚有城池庇佑,如今落入将军之手,亦是无奈之事,但求苟活而已。”
他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一方大印,“此乃楼岚国主之印,献与将军,以表吾等之诚意。”
耶律休哈哈大笑,貌甚得意,过得片刻,伸手一招,“献上来吧!”
耶律休的一名亲兵上前,去将大印取来,而其余的控鹤军军士都悄然警惕地握住了腰间刀柄,显示出了一支强军该有的素养。
但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当耶律休拿着大印,在火光下果然瞧见了【楼岚国主之印】几个字,心情也颇为不错,“起来吧。”
但跪了满地的人却依旧未动,领头之人抬头,眼露祈求,“还请将军给个活路。”
耶律休笑意玩味,“既然是投诚,至少得先缴个械吧?”
话音一落,一声如惊鸟鸣叫般的口哨声陡然响起,原本跪了一地的众人几乎是瞬间翻身上马,而后直接张弓搭箭,朝着已经瞄好了方位的控鹤军军士射了过去!
然后借着箭矢的掩护,自身也如利箭般直冲出去,方向赫然直指耶律休的所在。
一连串动作,让堪称北梁精锐的控鹤军都有些叹为观止,匆忙格挡箭矢这一耽搁,阵型难免稍有不齐,而看到主帅遭到袭击,众人匆忙过来阻拦,一动之下,阵型更是不堪,被这伙人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冲得七零八落。
而耶律休也只得暂避锋芒,调转马头,朝着一旁疾驰避开。
他们并没有太过担心,只要给控鹤军调整的时间,这区区几百人便立刻能被重整旗鼓的控鹤军给吞了。
但楼岚人的攻势还不止这些,就在控鹤军阵型大乱,耶律休被撵得夺路而逃之际,城门忽然被猛地拉开,大地震颤,早就在城中准备好的三千骑兵蓄势冲出,像一杆被掷出的长枪,朝着控鹤军亮出来的后背猛地刺去。
空旷的城外,一时间,耶律休及亲兵逃窜在前,数百楼岚精锐中的精锐衔尾直追,而两千余控鹤军则死死咬在身后,准备营救主帅,歼灭敌人,但在他们之后,又有三千楼岚骑兵紧随其后。
冲击与包围,夹击与反夹击,紧张而刺激地在这片场地上上演。
在楼岚人看来,这一场战局始终在按照他们既定的节奏与期望的效果发展,时机把握,前后衔接,一切都是那么地流畅。
可是,他们终究低估了耶律休,低估了一位被北梁定西王耶律石视作未来耶律家能迈出那关键一步的军方倚仗的真实实力。
就在这一支精骑冲出,以期扭转战局,达成所愿之际。
一队提前埋伏的数百人骑兵在夜色遮掩下,直接冲入了那敞开的城门中。
而后喊杀声大作。
几乎同时,耶律休也带着亲卫队,陡然提速,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妙到毫巅的半圆,朝着身后的追击者阵型的侧面狠狠冲了过去。
这一快,一转,一冲,将他和他嫡系卫队的卓越战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原本在他身后追击的队伍中,也立刻响起了几声高亢的鸟鸣。
这熟悉的口哨声,听在楼岚人的耳中,就只有两个词:突围!
看着楼岚人整齐的动作,耶律休轻笑声,只命人一部分人佯做追击,而他则亲率主力,朝着城中赶去。
一个合格的将领,是绝对不会也不能被战场上的情况迷惑了心神上头失智的,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更是必须要分得清楚。
听着城中的厮杀,他一夹马腹,前冲的同时高呼,“速速跟上,拿下楼岚城!”
众人朝着敞开的城门洞中狂奔,但就在这时,城门之内,刚刚冲进去的控鹤军竟然倒卷而出,而在他们身后,是两三千手持长枪的步兵!
“大帅当心,城内有埋伏!门洞狭窄!还有鹿角!我们的弟兄进去就是活靶子!”
耶律休闻言眼睛登时一眯,看来他也低估了对方。
“撤!”
他当即下令,试图佯装败退来吸引对方上当。
但追击的步兵就到了城门口,摆开架势就不再出动了。
而在他身后,方才突围离开的部队却已经兜出一个圈子,朝着他们杀来,意图两面夹击。
耶律休瞬间心头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你们把本将当什么了!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控鹤军好欺负不成!
他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向朝着自己冲来的楼岚骑兵,旋即目光一愣。
只见不知何时出现在战场上的无当军,如同一条狂舞的火龙,以猛虎下山的姿态,凶狠而迅疾地撞入了对方的阵营。
“姜玉虎!”耶律休当即一拳砸在腿上,喝令道:“留一千人在此,守住对方后路!其余人整队,随我来!”
但今夜的整个战局,就是一个彼此低估的过程。
耶律休即使知道姜玉虎的蛮横,却也再度低估了他的战力。
就在他带着人朝着这支如今出了乌龟壳的楼岚骑兵冲去的时候,姜玉虎已经率着亲兵如同热刀切猪油一般,直接扎进了对方的阵营。
姜玉虎手中一杆长枪,从来不刺,扫、荡、崩、砸,马速丝毫不减,目光死死盯着早就被他锁定的对方阵中真正的首脑。
那个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筹划指挥了这堪称惊艳一仗的人。
而对面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立刻分出数人前来阻拦,但能够胜任姜玉虎亲卫的,又岂是平庸之辈,这些人立刻被亲卫挡下。
灯火闪耀,姜玉虎已经可以望见对方蒙着面的眼睛。
他忽然瞳孔一缩,手中荡开对方长剑,点向对方后心的枪也随着心意,在千钧一发之际,挪开了一截,而后横着一荡,敲在对方的肩甲上。
女的?
姜玉虎按下心头的震惊,长枪顺势一挑,在错身而过,直接一把将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对方抓到了自己的马上。
“敌酋已擒!投降免死!”
剩余无当军跟着姜玉虎一个冲杀,杀穿了对方之后,调转马头,齐声高呼。
而被姜玉虎擒获之人,仿佛真的对这楼岚人有着极强的威望,众人齐齐看着姜玉虎,虽然没有应声缴械投降,但竟也踟蹰不前,不敢轻举妄动。
而这时候,耶律休的控鹤军才刚刚抵达战场。
姜玉虎微笑道:“耶律将军,不必多谢,咱们是盟军,都是应尽之责。”
耶律休吃了个哑巴亏,被姜玉虎捡了便宜,但有一说一,姜玉虎并没有趁机进城抢功,只是扫荡外围,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靖王殿下客气了。如果没事,本将就进城了。”
姜玉虎点了点头,“耶律将军,我想提醒你一句。”
“殿下请讲。”
“我们不是为了灭国而来,若是不想未来这条路上麻烦不断,惹得贵我两国陛下都发怒的话,你最好要原谅他们各为其主的行为,并且约束好自己的部下。”
耶律休心头一肃,杀心顿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旋即他又愣住,扭过头深深地看了姜玉虎一眼,策马离去。
他娘的,人心都让你收买了是吧?就算到时候老子秋毫无犯,人家也念你姜玉虎的好,念你南朝的好!
谁说这浓眉大眼的是个莽夫的,我看这心眼子比那传说中八百个心眼子的夏景昀也差不到哪儿去!
不提满腔怨念离开的耶律休,姜玉虎看着被横架在自己马上的身影,平静道:“别装晕了,你这儿还有两千多弟兄呢!我刚才的话已经够仁义了!”
他的身前,传来一声怒吼,但在这血火沙场之上,却如黄莺般悦耳。
“你卑鄙!你无耻!”
果然是个女的
姜玉虎腹诽一句,平静开口,“你是中原人?”
被他横着架在马鞍上的女人不说话了。
姜玉虎也不勉强,看着对面的这些楼岚军人,“放下武器,暂且休息,我与你们这位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头领聊一聊之后再说吧,相信我,我会比那些北梁人更值得信赖。”
这时候,对面一个汉子开口道:“我们知道你是南朝军神,愿意信你。但是你能保证公主的平安吗?”
“公主?”姜玉虎笑了笑,“好,我保证。”
说着姜玉虎就在一片兵刃落地声中,徐徐策马,带着对方,去了一旁的土坡之上,悠闲下马。
将对方扔在了地上,取下头盔,姜玉虎只觉得夜色里的火光都明亮了几分。
明眸皓齿,眼神之中还带着几分西域风沙历练出来的桀骜与野性,搭配上高挑矫健的身材,怪不得能够成为武人们心服口服的领头者。
但姜玉虎对女色没太大兴趣,大剌剌地朝着旁边一坐,“我一开始以为是你们国中有什么军师或者大臣是我大夏人,没想到统治者就是大夏人。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女子哼了一声,“什么大夏人?我们是楼岚人,是西域人!”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跟西域人长相有半分相似吗?”
姜玉虎哼了一声,旋即想到似乎对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加了几句,“你们守城的许多技法都是以前中原的路数,这是瞒不过我的。”
女子沉默了。
姜玉虎缓缓道:“你能看得懂情况,知道困守孤城死路一条,也看明白了耶律休围三缺一的用心,于是将计就计,希望能够重创耶律休,让北梁知难而退,或者是求一个好条件,而不是当一个被征服者。说明你看事情很通透。”
“你今夜能设计出这等战术,险些将耶律休这样的北梁名将都坑进去了,说明你脑子也够用。”
“既然如此,此情此景,你觉得藏掖还有必要吗?或者拒绝我的好意,对你们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漫长的沉默过后,就在姜玉虎因为对方是女人而额外增加的耐心也即将耗光之际,对方终于开口了,一开口就让姜玉虎有些懵逼。
“我的祖辈的确是中原人。但却不是大夏人。”
她看着姜玉虎,带着几分骄傲,“先祖乃是武朝礼部侍郎,后奉皇命赴雍武州,后因叛乱被困,而后东方氏这群乱臣贼子谋逆夺了大位,先祖不愿从贼,便远走西域,不断网罗武朝旧人,历时五代,终于成了楼岚国主。”
姜玉虎终于明白今日所见那诡异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他挑了挑眉,“三百年了,倒也确实是不容易。”
对方哼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我们要臣服于你们这帮乱臣贼子吗?”
姜玉虎想了想,“都三百年了,前朝皇族自己都烟消云散了,你们还替他们尽什么忠?”
“这是祖训!”
姜玉虎轻哼了一声,“那你们就要归顺北梁?所谓宁与外敌,不与家奴?”
“蛮夷更不可能!”
“刚刚还夸你脑子清醒,现在又在这儿说胡话,你要这样聊的话,我可就没兴趣了。”
对方那张美如雪莲的脸上,登时露出肉眼可见的紧张,如果落到北梁蛮子的手中,他们的下场恐怕更惨。
看着她陷入沉默,姜玉虎平静道:“走吧,故土难离,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你们。回去好好当个富家翁,山清水秀,多好。”
“这儿就是我们的故土!我们才不会向仇敌俯首!”
姜玉虎哼了一声,“既然这儿都成了你们的故土了,我们又有个屁的仇!”
对面又给干沉默了。
“走不走?”
“不走?”
姜玉虎弯腰,直接将对方扛了起来。
女子当即挣扎起来,“你,你做什么!”
姜玉虎淡淡道:“看你长得还可以,还有点脑子。正好我还没成亲,我家三代单传,亏不了你。”
“你做梦!”
姜玉虎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你现在是我的俘虏,老实点?”
“你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岂能岂能如此荒唐!”
“那你叫什么名字?”
“武青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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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城,建宁侯府。
夏景昀听了秦璃和苏炎炎的提议,哈哈一笑,旋即缓缓摇头道:“你们的想法很好,但是,宁真不可能嫁给姜玉虎,姜玉虎也是不可能娶宁真的。”
秦璃一愣,苏炎炎若有所思。
夏景昀缓缓道:“以夏家如今一门双侯的门第,宁真不管嫁给谁都绝对是正妻,如果嫁给姜玉虎就是靖王妃。你们想想,这可就相当于我在相权之上又得了兵权,或者说姜玉虎在兵权之外又掌了朝堂,这事儿若成,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哪怕是阿姊,或许也会阻拦此事。”
二女恍然,旋即有些尴尬,以前萌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家夫君的位置升得那么快,如今都成了名义上和事实上的百官之首了。
“非只如此,姜玉虎的婚事,其实一直是个大问题。”
夏景昀对二女笑着道:“以他的身份,想做靖王妃的人能够从中京城一路排到烈阳关。但是,任何大族世家都不会在他和竹林的考量之内。他一旦取了世家女,就绝对会有人猜测姜家的想法变了,这也是竹林表露忠心的手段之一。你看看姜二爷以及姜玉虎的父亲都娶的平民之女。”
他看着恍然大悟的二女,“但娶妻娶贤,宁缺毋滥,姜玉虎这些年一直征战在外,也没什么机会接触那些出身寒微又兼具才华的女人,所以这才到了这般岁数仍未娶妻,也算是一桩难事。”
二女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平日也帮忙留意着点,若有合适的,先请夫君把把关,再给竹林那边推荐一番。”
夏景昀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府上管家就匆匆而来,“老爷,王公公来了。”
很快,在靳忠随东方白出巡之后掌管内廷的王德便匆匆而至,恭敬道:“夏相,太后有召,请您随老奴进宫。”
夏景昀挑了挑眉,“何事?”
王德笑了笑,“太后娘娘还命老奴转告夏相,领陈富贵一道入宫。”
夏景昀立刻懂了,点了点头,“好。”
他扭头看着秦璃,“陈大哥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秦璃嗯了一声,“都安排好了,夫君请放心。”
“好。”夏景昀起身,“准备一桌家宴吧,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