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权臣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八章微斯人,吾谁与归一篇文?
大小姐专程前来,就是为了给自家儿子/夫君看一篇文?
苏元尚的双亲和夫人都懵了。
谁都知道苏元尚从来不是以文采出名的啊?
“没兴趣。”
苏元尚也不出预料地摇了摇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丝毫不给面子。
他现在什么都看开了,也不在乎什么得不得罪族中大人物的事,若非还有家人需要顾及,他甚至连表面的客套和礼节都想省去。
这毫不客气的话一出,一旁他的家人都快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想要开口劝,又自知无用,更怕好心帮倒忙,火上浇油,只好紧张地看着苏炎炎。
苏炎炎却依旧平静,从袖口取出一个信封,“夏景昀写的,我誊抄的。他走了,去中京城了。”
说着她就直接让侍女递了过去,仿佛很有信心苏元尚会接。
苏元尚听见夏景昀的名字,眼神恢复了几分的清明。
在听到夏景昀走了的消息,憔悴的神色中,更是莫名露出一丝怅然,犹豫了一下,真的伸手接了过来。
他缓缓打开了信封。
这些原本他每日都要处理许多的信件,自打回来之后,就已经许久没有触碰过了。
抽出信纸,纸上的文字跃入眼帘。
【岳阳楼记】
【崇宁二十三年冬,余过岳阳郡,与苏家俊彦会于岳阳楼,赏其美景,纵论天下,感触良多,作文以记之。】
他面无表情,继续往下看着。
当看到那句【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时,浑身仿如过电般一激灵。
这不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吗,丢官去职,落寞还乡,满目萧然,如何能不感极而悲呢!
他抿着嘴,脸上第一次在漠然的表情之外,多了些旁的情绪。
苏炎炎双目紧盯着他,心头也无声地期待着。
她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苏家,而是为了夏景昀。
她看得出来夏景昀对苏元尚的推崇,也默契地感知到了夏景昀想将苏元尚收入麾下的渴望,和始终都未能成功的遗憾。
所以,在拿到这篇岳阳楼记之后,为夏景昀的壮阔胸怀所感动之余,她也想着,帮他走这一趟,试试能不能让苏元尚重新振作起来。
对这一点,她并没有把握。
苏元尚的目光在那一段停留良久,继续往下看去。
看到了把酒临风、宠辱偕忘的快意,不由想起了自己意气风发,成为大夏官场上一颗耀眼明星的时候。
俱往矣。
天空仍旧是阴霾密布。
苏元尚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但有始有终,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下意识地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然后,他的心便像是遭了重锤猛地一砸。
还不止一锤。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情绪陡然升起的三句,就仿如接连的三记重锤,蛮横粗暴地将他自我封闭起来的心门砸得粉碎。
你不是罢了个官,就在那儿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了吗?
去你大爷的封心锁爱,借酒消愁!
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牛哔的人就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像容得下这洞庭湖的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一样,容得下人生路上的起起伏伏。
伱心态调整好了,然后呢?
就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干点什么不能心怀天下?
什么?你问我为啥要这样?
因为一个我觉得你苏元尚就是个这样的人,是如同古时候的仁人志士一样的人。
这样的人,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元尚彻底醒悟了。
他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读时,在心头立下的那些誓言;
想起了在听族人赞颂苏老相公,自己也满怀景仰地暗自生出的志气;
想起了自己曾经看着那些官场失意者时心头难免的自鸣得意;
想起了曾经对那些稍有挫折便改变初心,明哲保身甚至于同流合污的同僚时,发自内心的鄙夷;
想起了百姓们的困苦,想起了家人们的期望,更想起了夏景昀接连数次登门拜访的执着和不甘离去的遗憾
但即使这样,对方还是写了这么一篇文,试图让自己幡然醒悟。
自己曾将其当作衣钵传人,但现在来看,对方才是自己人生路上真正的引路人啊!
他自己浑然不知,在一旁众人的眼中,他原本淡漠的表情在这一篇文下,骤然变得生动了起来。
震撼、迷茫、悔恨、羞愧、感慨,跟赶大集一样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的双亲和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大小姐到底拿了什么东西给他。
区区一篇文章,真的就能产生这么大的效果吗?
看着苏元尚不停变幻的表情,苏炎炎也长长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赌对了。
来这一趟,也能帮上他一个大忙。
虽然他没说过,她也没问过,但这就是一对暂时还停留在口花花阶段的金童玉女之间应有的默契。
苏炎炎稍稍有些开心,嘴角的弧度在出卖她。
但旋即,那一丝弧度便悄然消失。
因为苏元尚脸上那些复杂但生动的神色慢慢消失,整个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众人:???
殊不知,眼下苏元尚的心里也是懵的。
他诚然是认识到了自己过去这些天里的做法有多么错误,有多么没有意义,对不起旁人也对不起自己,但同时,他又陷入了另一层茫然之中,他又还能干什么呢?
他的本事,或者他的人生追求都在经世济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事情上,但他现在已经做不了那些事情了,即使醒悟了又能如何呢?
还不是只能在家中枯坐度日,了此残生,这还不如醉生梦死呢!
绕了一圈,苏元尚又绕回去了。
听起来似乎觉得这人挺轴的,但细细想想,这也真不怪他。
一个原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一郡太守,并且板上钉钉可以高升,最后有望一部尚书乃至宰辅之位的政坛新星,忽然之间就只能在家相妻教子,这份短时间内的急剧落差,那种路径依赖被强横剥夺之后的无所适从,寻常也没几个人受得了。
就在这形势陡转直下的当口,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来到了苏元尚的宅子外。
当那个带着硕大斗篷遮住长相的人走进门房,露出面容时,门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后院。
片刻之后,骆夫人站在了苏元尚的面前。
如今子规县那边骆家已经撤诉,并且休妻,骆夫人身上官面上的罪名也已经没了,也能够回到苏家坞来了。
老两口自然是一阵痛哭流涕,苏夫人心中十分不满,直接甩了脸,而苏炎炎却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挑眉。
果然,见到胞姐的面,苏元尚站了起来,神色感慨地跟她轻轻点了点头,骆夫人却一把将他抱住,哭诉着自己的悔恨和感激。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听得苏元尚心头也有些难过,听得苏夫人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阿弟,我此番回来,还有件事。”
骆夫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看着苏元尚,“此番我是被夏公子差人送回来的,他让我请你一起入京,他说虽然没有官身,但这个世上的许多事,不是只能是当官之人才能做的,有许多途径,都能为这个天下做出贡献,他想与你一道。”
她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他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苏元尚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纸上真的就只有一句话: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青山夜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