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想了想后,对林泰来婉拒道:
“我只是奉旨前来传话,而是否增补阁臣之事与今日廷议无关。
何须我擅自转奏,你还是另行上书吧。”
他陈太监只为皇帝服务,不想掺乎文臣之间的破事。
你林泰来如果真有什么想法,请通过正规渠道上书,不要拿他陈太监当传话的工具人。
多帮别人向皇帝传一次话,就多一次风险。
林泰来皱眉道:“皇上被内阁蒙蔽了,重组内阁或者增补阁臣都是当务之急。
你们这些在司礼监混的,必须要处处为皇上着想,而且要事事想在前面!
若我为司礼.算了算了,我志不在此!”
陈矩有点不爽,冷哼一声。
你林泰来以为当太监很容易?宫里的竞争比你们文官更残酷!
还有,你林泰来一个外臣,难道比他们司礼监的太监更懂皇上?
你林泰来若敢“挟灾自重”,强行插手内阁人选,事后第一个挨收拾的就是你!
林泰来说完后,就让开了东朝房门口,代表皇帝的陈太监率先离开,去内宫回奏。
随后东朝房就散场了,林泰来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却见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骆思恭还在外面,林泰来就问道:“刚才陈太监有没有下令,捉拿我下诏狱?”
骆思恭不爽的答道:“没有。”
林泰来左顾右看,又问道:“早晨是刘千户负责将我从西直门押解到东朝房,现在应该将我再押回去。
但是此时为何不见刘千户?这是擅离职守!这是渎职!
东朝房里有许多御史在,他都敢这样?”
骆思恭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由我押送回去!你不要无事生非!”
林泰来立刻又责问说:“骆指挥这是打算用实际行动,来包庇刘千户?”
骆思恭:“.”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管了!反正你林泰来也不会跑!
眼见着骆指挥怒气冲冲的离去后,便有数人迅速靠近了林泰来。
有户部尚书王司徒、礼部左侍郎赵志皋、左佥都御史赵焕等人,一起往宫外走去。
若锦衣卫官校在旁边,还真不好说话。
赵志皋略有担忧的说:“今日就提出增补阁臣,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林泰来不以为意的说:“怎么能叫操之过急?刚刚好,你就等着进步吧!”
说到这里,林泰来颇感欣慰。
从万历十三年烧冷灶开始,辛辛苦苦用了将近五年时间,终于快把赵老头培养出来了。
如果以“老成持重”为标准的话,入阁候选人基本上只有吏部尚书杨巍和左侍郎赵志皋。
若赵志皋入阁,那当然是大好事。
就算杨巍入阁,赵志皋也可以接任吏部天官,同样是不亚于普通阁老的位置。
赵志皋忍不住问道:“以林九元你看来,鱼与熊掌之间,哪个更好?”
这意思就是,接下来往哪方面努力?大学士还是吏部尚书?
林泰来叹道:“说实话,我也很犹豫,不知道哪个选择为佳。
所以一切就听天由命吧,挨到了哪就是哪个,反正两个选择都不差。”
此时万历皇帝正在翊坤宫,和郑贵妃在屋里读书学习。
陈矩陈太监赶到时,就先站在殿前院中等待,反正时间也不会长。
果然过了不大一会儿,如同圣贤的万历皇帝就出来了。
陈太监上前叩见,便听到皇帝主动询问说:“议论结果如何?”
由此可见,皇帝还是非常关注的。
陈太监奏道:“朝臣公论认为,应当赦免林泰来!”
万历皇帝有点生气的说:“朕就知道!对非议君父之言论的处罚,就没有不被阻拦的!”
陈太监又奏道:“不过朝臣公论,灾异应验在林泰来被贬谪驱逐之事。
故而为了消弭灾异,请赦免林泰来。”
万历皇帝立刻转怒为喜,“甚好!那林泰来可以赦免!”
这才是皇帝最想听到的消息,有人把灾异责任扛起来,不要整天拿自己失德说事。
而后万历皇帝又道:“既然林泰来先前受了委屈,可以提拔嘉奖。”
见皇帝心情大好,陈矩也笑着答道:
“林泰来今日还请求说,陛下应该尽快增补阁臣。
他还责怪我等内臣不为陛下着想。
毕竟他还是太年轻,性情急躁了。”
万历皇帝对此不置可否,然后开始布置工作。
“传旨!让内阁起草罪己诏,就说朕受蒙蔽,贬谪忠良,致使上天警示.”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忽然意识到什么,停顿了一下又犹豫着说:“于今内阁无人能草诏吧?”
按照现有的制度,所有正规诏书都是先由内阁起草,皇帝确认后用印。
但这次皇帝罪己诏有“朕受蒙蔽”等内容,可是偏偏蒙蔽皇帝的人就是内阁大学士们。
让蒙蔽皇帝之人帮助被蒙蔽的皇帝起草罪己诏,听起来像是搞笑的。
罪己诏不但是给天下人看的,也是给上天看的,越是表面文章越是不能真成了笑话。
想到这里,万历皇帝叹道:“所以林泰来言之有理,确实需要增补内阁人选,即便是为了起草罪己诏。”
陈矩:“.”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林泰来?难道林泰来真的比自己更适合当司礼监太监?
念及此处,陈太监决定再试探一下,又说:
“林泰来还说,当今内阁太年轻不稳重,所以应当增选老成持重、年纪六十五左右之人入阁。”
万历皇帝还是点了点头,“林泰来确实考虑周全,正该如此。若非他提醒,还真没想到这些。”
内阁班子太年轻,岂不很有可能产生干上一二十年、尾大不掉的阁老?
所以再增加人的话,最好找年纪大一点的。
陈太监顿时有点自闭,而且他终于发现了林泰来的厉害之处。
这手法根本不能算是对皇帝想法进行判断,而是无形之中主动引导皇帝思路,让皇帝朝着所需要的方向去想。
不要以为这很简单,不是对皇帝了解极为深刻之人,根本做不到这些。
所以林泰来大概也许真的比自己更适合当太监。
当即万历皇帝也不再犹豫,先传旨给吏部,令吏部推举入阁候选人。
并要求候选人老成持重,年龄要与现有阁老拉开差距。
这道旨意传开后,朝廷各衙门齐齐无语。
先前林泰来公然提出,内阁必须要增选一个老头,看起来实在像是玩闹。
一般新人都是选年轻的,哪有选老头当新人的道理?
却没想到,看似玩闹的请求,居然就这么成真了,皇帝还真就采纳了这个建议。
正常情况下,一旦要选人入阁,那朝廷必定会沸腾起来。
将有无数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上窜下跳只为文渊阁那张座位。
但这次大家却很冷静,因为根本没资格参与角逐。
人能活到六十五岁就不错了,做官能做到六十五岁的更少。
做官能做到高龄,还具备入阁条件的更是少之又少。
更别说七年前清算张居正,把老一辈的大臣清算了不少,导致现在朝堂高龄大臣没多少人。
所以看来看去,候选人真就是只有杨巍和赵志皋了。
面对这种萝卜坑招聘,别人还凑什么热闹?
“所以现在情况就是这样。”申用懋在家对父亲介绍说。
“皇上想要赦免林泰来,就要先下罪己诏;要起草罪己诏,又先要补充新阁臣,所以都在等推举新阁老的结果。”
申时行幽幽的说:“皇上和朝廷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申用懋想了一会儿后,疑惑的说:“到底有什么事情被忘了?”
申时行顿时有点怨气,“忘了让我回文渊阁!我这个首辅还在家闲居!”
申用懋:“.”
愣了愣后,申大爷又说:“好像目前这些事情,都与父亲没有关系吧?
你作为旧内阁一份子,罪己诏也不可能由你起草。
至于推举新阁老,更与你无关了,你又不可能公开表态支持谁。
最关键的是,皇上也没想暗地里咨询你的意见,你完全没能力左右。”
对此申时行只说了句:“无论如何,我还是首辅。”
申用懋实话实说:“目前有没有你这个首辅,真就是无关大局。
现在又不是没有主导这些事情的人,就是林泰来。”
申时行很不爽的质问:“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申用懋答道:“我只是站在客观的立场,说上几句而已。
当初林泰来曾经想把主导权放在你这里,你却与清流势力达成默契。
为了所谓稳定大局,你无视了林泰来的诉求,坐视林泰来被驱逐。
那么现在林泰来凭本事夺回主导权,你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申时行被顶撞的无话可说,当初无论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不做出其他选择。
除非那些迷信林泰来的人,谁又能想到,被扔到边镇的罪卒林泰来还能翻盘,并主导形势?
正在这时候,门子来禀报说,吏部尚书杨巍前来拜访。
申首辅恢复了些许自信,对申用懋说:“朝廷之大事,不可能完全不受我影响。”
吏部尚书和首辅之间的关系向来敏感,极少公然拜访。这次杨天官到访,正说明对首辅强力支持。
申首辅带着申用懋亲自去二门迎接,将杨天官请到私密书房落座。
“老天官今夜到此,可是为了廷推之事?”申首辅主动问道。
“那倒不是。”杨天官回答说:“我有意辞官归乡,故而提前告知与阁老。”
申时行瞬间大惊失色,下意识的说:“何必如此!”
吏部尚书杨巍是他最强力的臂助,也是他在外朝局面的支柱,甚至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支柱。
正因为他申时行有首辅身份,再加上对吏部尚书的控制,才能在清流势力疯狂围剿下,还可以对朝廷发挥出巨大影响力。
如果失去了来自吏部尚书的支撑,他申时行的权力格局立刻就要崩溃。
杨天官叹道:“在这个位置太累了,而我年近古稀,已经无力继续支撑下去了。”
吏部尚书位置太重要太敏感,原来夹在首辅和清流势力之间,天天被清流势力撕咬。
而现在林党逐渐成型,只怕以后又要动辄被林党指手画脚粗暴干涉,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而且朝堂上明显越来越折腾了,他一个快七十的老人家,偏偏又在最敏感的位置上,真的折腾不动了。
要知道,杨天官是与李春芳、张居正同榜的人物.历经三朝四十几年,真的心累了。
申时行有点违心的说:“这次你有机会入阁,难道不想享受一次宰相的尊荣?”
虽然申时行更希望,杨巍继续当吏部尚书。
杨巍苦笑说:“我看的明白,这次多半是赵志皋入阁。”
最后杨天官说:“望首辅今后多保重,老朽如我无法再帮着你了!”
送走了杨天官,申时行已经完全没有了身为首辅的自信,魂不守舍的坐着发呆。
在现有的形势下,已经不可能再找到像杨巍这样听话的吏部尚书了。
只要杨巍走人离开朝廷,那么他申时行就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方。
“父亲?早点安歇吧。”申用懋劝道。
申时行长叹一声,“如果杨巍辞官,那我也就跟着辞官,真正的辞官。
没了吏部尚书支撑的这种首辅,不做也罢!”
申用懋直接跪地大礼,以头磕地,发自内心的叫道:
“父亲大人三思!大明还离不了你!我在京师也不能没有你!”
这段时间以来,申首辅天天在家被儿子呛声,血压都高了不少,见此状略感欣慰。
便感慨着说:“原来你心里也明白,为父对你有多么重要。”
申用懋答道:“林九元说的,让我在家看着父亲动向,绝对不能让父亲真辞官。”
“滚!”申首辅大骂。
及到次日,申首辅刚睡醒,早饭还没吃,就看到好大儿冲到屋门口。
又听到禀报说:“林九元天不亮就在大门等候了,求见父亲!”
申首辅:“.”
让林泰来天不亮就在门外等候接见,这踏马的得是皇帝待遇了吧?
“父亲还是见见吧。”申用懋劝道。
申首辅冷哼道:“我现在才发现,只有准备辞官的我,才能得到你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