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内部之间这些鸡毛蒜皮的矛盾,只要不影响大局,林泰来打心眼里懒得管。
不知不觉间,他心态越来越倾向于宏大叙事了。
但今天来都来了,身为永远的坐馆总要刷一下存在感。
不能让手下人觉得,林坐馆已经高高在上,不会亲历亲为的管教他们了。
要让手下人知道,他林坐馆并不是被挂起来的图腾,而是多余实在的掌控者。
如今横塘镇有四个大地标,第一个就是林家大院兼胥太水上会社总部,第二个是横塘学院,第三个是横塘鱼市,第四个是新吴联内三堂之一安乐堂堂口。
岸上的对立双方,一伙人是横塘学院的,领头人是高长江。
林大官人西巡之前,高长江就提前返回学院,又充当了迎接者刷脸。
另一伙人是横塘鱼市的,领头人是黄五娘的弟弟黄小六。
黄五娘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本事不大,就没有委以其他重任,只把鱼市交给黄小六负责管理,对此林泰来也同意了。
林大官人只想说真踏马的奇葩,学院和鱼市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单位也能产生矛盾,难道高长江和黄小六八字相克?
还是黄小六自恃“外戚”身份,不尊重高长江这个从龙功臣?
亦或是高长江已经投靠了正宫,故意在这里给偏房外戚脸色?
凡事就怕琢磨,越琢磨越心累,于是林大官人干脆什么也不想了,爱谁谁!
等林大官人下了船后,黄小六抢先迎上来,谄媚着说:“我姐姐和小九五正在大院里等着,姐夫先去看看么?”
高长江在后面朗声道:“坐馆身为横塘学院的院长,却少有露面。
今日二百莘莘学子正翘首以待,期盼聆听院长教诲,想必坐馆不会让学子失望。”
林泰来不由得暗自感叹,黄小六这说话水平比高长江差太远了。
面对这两种迎接的话,林大官人只能先答应高长江,“今天就只去学院看看,但不训话了。”
横塘镇地方就这么大,下了船走几步也就到了。
横塘学院占据了几个大院,规划整齐,林泰来看着十分满意。
也得益于前些年社团火并时,半个横塘镇被纵火烧掉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林家大院、横塘学院的地盘。
建筑都是近两年根据需求新修的,所以看起来才显得规划整齐。
高长江在旁边介绍说:“目前在学院内受教者二百人,分幼童班和少年班,基本上已经饱和了。
根据坐馆指示,都是从头培养,暂且以识字、数算、地理等基础课业为主。”
以后世人的眼光,二百人听着不算多,但以这个时代各方面的局限,估计也是目前林氏集团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在学院教育上,林泰来难得展示出了耐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对学院寄以的希望,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林大官人的思路就是,先按着工科模式去教育和培养学生,成为各方面的专业技术人才。
同时在学生里筛选最聪明的那批人,引导着这批人搞研究。
这不是几年内就能看到效果的,这是着眼于至少十年以后的布局。
林大官人希望将来在自己手底下,能有一大批完全脱离现有儒家教育体系的“知识分子”。
今天所看到的,其实都是最原始的种子。但若没有种子,又哪来的发芽、成长?
视察完毕后,林院长对学院现状还算满意,又对高副院长问道:“办学可还有什么困难?”
高长江指着码头方向,答道:“目前最大的困扰就是,学院距离鱼市太近了。
其一,鱼市那边终日嘈杂纷扰,打扰学院这边的清静,更别说风向不对时飘来的气味;
其二,学院里学生都是低龄孩童,如果不住宿,就全靠父母往来接送。
而鱼市那边把码头都占据了,导致学院交通十分不便,十分影响入学上课。
所以我一直想着,应该将鱼市迁走”
虽然黄小六不是学院的人,但不可能放着林大官人不管,所以就像个随从似的一直跟在后面。
听高长江说到这里时,黄小六急眼了。
今天自己完全被高长江比下去了,眼瞅着高长江又要给自己上眼药了,自己却还没有任何还击!
这时候,黄小六突然想起了姐姐昨天教给自己的一些话。
当时姐姐还说,如果实在说不过高长江,万不得已时,就把这些话丢出来撑住场面。
对于姐姐的机敏,黄小六是十分信服的,当即也不犹豫,凑在林泰来身边,开口道:
“这学院办的真好,我在鱼市周边巡逻时,遇到过那些刻苦用功的小儿童,边走边背诵什么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之类的文章。”
其实黄小六本人完全不明白,自己说出的这些话有什么杀伤力。
听说“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这”些句子,好像都是孔圣人言论?
但是黄小六此刻却看到,当自己说完了后,林大官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
而高长江的脸色,先是错愕了一下,随后瞬间变得惊慌起来。
林大官人冷冷的说:“我记得我三番五次强调过,学院不传授四书五经,开始识字的蒙童不准背诵经典?”
高长江立刻回答说:“没有!学院里绝对没有教导这些,我敢保证!
至于黄小六提到的那些生童,可能是他们自己在家学的。”
林大官人眼里不揉沙子,质问道:“我们学院教人启蒙识字是免费的,所以被吸引过来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孩童,他们能有钱在家请老师教导四书五经?
如果他们有这样的财力,又哪里需要把孩童送到横塘学院启蒙识字?”
对林大官人而言,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第一,他想要的是儒家体系之外的知识分子,从根子上不能歪。
如果需要儒家体系下的知识分子,那还费这劲办横塘学院干什么?直接去各书院、私塾甚至各级学校挖人不就行了?
第二,不让学院学生学四书五经,也是为了防止学生产生参加科举这种杂念。
不用怀疑,只要一个人学了四书五经,就肯定会想着去科举道路上试试看,那还怎么给林氏集团卖命?
那他林泰来办学的意义何在?自己掏钱帮朝廷培养科举后备军么?那不是傻子吗?
高长江也明白问题严重性,发誓道:“我以副院长职位担保,学院里绝对没有四书五经方面的课程!”
林泰来连连冷笑,“他们既不像是在家学,也不是在学院里学,那又是从哪里学的?要查明白!”
当走出横塘学院大门时,林大官人看到镇上街景时,忽然心头一动。
随即对身后众人道:“全部安静!不许出声!”
然后林大官人就围绕着横塘学院外墙,来回转悠起来。
他从穿越起,就在横塘镇安乐堂打拼,对横塘镇这边街巷很熟悉,根本不需要有人带路。
突然间,林大官人似乎觉察到什么,冲进了学院偏门附近的一条支巷。
站在支巷里第一家院落门外,又仔细听了听里面动静,抬腿就狠狠踹向院门!
轰然巨响之后,院门被踹开了,林大官人带头冲了进去。
只见在院内照壁后面,摆了两张方桌,每张方桌上都放着书籍,坐着两三个学童。
在方桌前面,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正惊愕的朝着这边看。
林泰来厉声喝道:“好大的胆量!竟敢在横塘学院周边,违规开设补习班!”
终于破案了,自己的猜想被证实了!
果然有人在横塘学院周围,偷偷的开设儒家经典补习班!
人性竟然如此丑恶!总有些鸡贼家长,既想在横塘书院获得免费的启蒙和习字机会,又想偷偷学四书五经,以求科举机会。
而有些扑街读书人就迎合了这部分需求,开设低价补习班!
不用教导认字写字,只管带着孩童背诵四书就行,收费可以压到最低!
被抓了现行的老先生回过神来,大叫道:“传授圣人所学,也成了罪过?”
林泰来懒得理这种扑街读书人,转头对高长江问道:“实话实说!对这种违规补习现象,你知不知情!”
他想起来了,刚才高长江一直赌咒发誓说,学院里绝对没有四书五经课业,却没说别的。
高长江垂头丧气的说:“略有耳闻,但管不了啊。”
林泰来厉声斥道:“什么叫管不了?难道在横塘镇,除了林家大院和鱼市,还有你高长江管不了的事情?
还是说,连我林泰来的意志在横塘镇都无法贯彻了?
到底是社团打手打不动了,还是巡检司的兵丁不听话了?”
高长江不敢再含糊,连忙诉苦道:“坐馆有所不知,这些补习班都很有背景啊。”
林大官人被气笑了,“你在我林某人面前说背景?在苏州,谁的背景在我林某人之上?”
高长江低声道:“这些补习班都是一个人操办的,这个人又是咱们新吴联大龙头、内外十三堂总瓢把子、安乐堂堂主陆义斌的亲戚。
至少在江湖名分上,陆大龙头比坐馆你高一点吧?
为了区区几个补习班,就扫大龙头面子,那江湖中人怎么看你?”
林泰来:“.”
果然是好大的背景,难怪敢在横塘书院周边开违规补习班!
左右护法张家兄弟齐齐诧异的说:“陆大龙头还在位呢?”
高长江苦笑道:“大龙头一直想退位,但没人敢接啊。”
林泰来回过神来后,严肃的指示说:“我再次重申,学院周边严禁开办违规补习班!
至于现有的这些补习班,让咱们的大龙头自己主动取缔了!
还有,参加了补习班的学童,全部退学处理,以儆效尤!”
林大官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西巡的第一项工作,竟然是打击违规补习班,情何以堪。
做完指示后,林泰来还是没给高长江好脸色,甚至还说了几句重话。
“我现在怀疑,你能不能真正领会我的精神,能不能认真贯彻我的意图,能不能当好这个副院长。”
黄小六见林泰来在学院里的心情坏了,趁机道:“姐夫莫要生气了,先去林家大院歇歇,小九五都开始学说话了。”
林泰来看了眼黄小六,却道:“鱼市确实该搬迁了,在横塘镇已经不合适了。”
“啊这.”黄小六敢和高长江作对,但肯定不敢对林泰来提出反对意见。
林泰来不屑于对黄小六解释,又说:“今天白天还早,横塘镇故人这么多,不着急回家!
先去镇外的唐伯虎墓园祭拜一下,唐老头现在是不是住在旁边守墓?”
作为林大官人第一个智力型手下,唐老头在社团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更何况黄五娘当初在唐老头家住了很久,情同父女。
如今唐老头年事已高,本来黄五娘想把唐老头接到新建的林家大院里,但唐老头坚持要在唐伯虎墓园守墓。
林大官人明显感到,唐老头又衰老了很多,也不知道下次来时,还能不能看到活人。
林大官人把“江南第一才子”印章递给唐老头看,“这是你伯父那枚印章,我从文家要了过来。”
唐老头叹口气,很感动的说:“没想到几年前随口一说,坐馆居然还能记得。
如今这枚印章回归唐家,但可惜我唐家败落如此,已经没人配得上了,只能将印章埋到伯父墓前的土里面。”
林大官人诧异的说:“谁说我要把印章还给你的?我打算留着自己用的!
以后我所收藏的书画,就用这印章盖个戳!”
唐老头气得胡子都发颤:“那专程拿过来,给我看它作甚?”
林泰来理所当然的说:“我就是想在唐伯虎的亲戚面前显摆一下啊。
几年前的你也想不到,我能从文家把东西要过来吧?
对了,我还从文家得了你伯父的几幅画,用这个印章通通又盖了一遍!
当后人看到,画上有两个同样的印章时,也是一段文坛佳话!”
唐老头忍不住大骂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年过去,你还是如此不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