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惠郡主送的。”
半路上,似是察觉到身后某道凝视打量的目光,容真突然开口,没有回头。
“什么?”
欧阳戎奇怪问道,目光从容真身上那件淡淡紫色的宫裙上挪开,他也是刚刚走到一半才发现容女史今日穿的有些不一样。
容真话语没有停顿,腰杆依旧挺拔,端手莲步向前,她继续道:
“本宫说了不要的,郡主早上拉着本宫,偏要试穿这一套,赠予本宫……过来时来不及了,就没换下来……你别说话,本宫知道穿着很怪,无需你自作多情的提醒,也不是穿给你看的……”
“额。”
欧阳戎反应过来,说的原来是这身新宫裙,摇头道:
“没,其实想说这件挺好看的,瞧着像紫罗兰……”
前方,容真本来听到夸赞,莫名微微低垂了头,听到后面突然问:
“紫罗兰是谁?你认识的哪家小娘?”
欧阳戎反应过来,现在这时代似乎还没有紫罗兰这种花,解释道:
“一种淡紫色的花,在下家乡那边的喊法,各地都不一样。”
“哦。”
容真淡淡回应了声。
二人之间的气氛,渐渐陷入了沉默。
安静往前走了一段路。
“你别多想,碰巧而已……”
“容女史和……”
前后行走的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话。
话语撞到了一起。
“容女史先说。”欧阳戎礼貌道。
“没啥话。你讲吧。”容真脸色不耐烦的摆摆手:“别磨磨蹭蹭。”
“嗯。”
欧阳戎不动声色道:
“容女史和安惠郡主这交情越来越好了。”
容真抿嘴,过了一会儿,解释:
“安慧郡主乃陛下侄孙女,留在江州,为陛下与家人礼佛,陛下降了一道口诏,命我等看护,本宫每三日都得过去一趟,看望一下。
“原来如此。”
欧阳戎轻轻颔首。
二人之间的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
走了一会儿。
“欧阳良翰。”
“嗯?”
容真喊了声,多解释了一句话:
“安惠郡主人很好的,在洛京是出得名的心善郡主,和你们印象里的大多数人卫氏之人不一样。”
欧阳戎看了眼她背影,笑容自若:
“哦,女史大人和在下说这个干嘛?”
容真回头,斜了眼他:
“人善不是被人欺负的理由,你一定要看好浔阳王世子,不要再去找她了,不太合适,特别是宋副监正还把安惠郡主视作爱徒的未婚妻,干女儿般看待。
“浔阳王世子在人家林诚丧期内这么骚扰人,很败好感,宋副监正可没有安惠郡主这么好的脾气。”
欧阳戎有些无语:
“世子都还没回来,容女史和在下说这个干嘛。”
容真撇嘴:“这两日不就要回城了。”
欧阳戎安静了下,反问:“容女史消息怎么比在下还要灵通。”
容真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若是放在以往也就算了,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刻,齐心协力建好大佛,共同抵御天南江湖反贼,咱们浔阳城内部不能出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当以大局为重。”
欧阳戎摇了摇头:
“还有个法子,容女史何不劝安惠郡主离开浔阳城,先行回京,礼佛随时可以礼,现在浔阳城局势日渐紧张,郡主避让一下才是。”
容真摇头,解释道:
“听安惠郡主说,是京城那边梁王的意思,不只是礼佛,说是卫氏女必须坚贞守节,虽然二人只是订婚关系,还未大婚迎娶,但是安惠郡主与林诚生辰八字都已经换了,算是未婚妻。
“眼下未婚夫亡故,还是为朝廷为陛下牺牲的,死的壮烈,作为卫氏女,更不可退,更应该待着浔阳前线服丧守节。
“不说像是真夫君或亲人那样服斩衰、齐衰或大功,但是服小功还是要的,正好连带着给她堂哥卫少玄一起服丧,朝廷的文武百官都在看着呢,安惠郡主代表的是梁王府与卫氏颜面。
“所以,此丧期结束,方可回京,再寻婚嫁良配。”
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是五种不同等级的丧服,代表服丧者与逝者关系的亲疏,即所谓的“五服”。
斩衰三年、齐衰一年、大功九个月、小功五个月、缌麻三个月。
梁王卫思行令安惠郡主给林诚与卫少玄服小功,那就是待五个月。
欧阳戎点点头:
“卫氏倒是懂得千金买马骨,此事一传出去,卫氏女的含金量定然更高了。”
容真冷笑:
“怎么,你也感兴趣,要不要本宫帮你说媒,也讨个卫氏女?”
欧阳戎无奈:“在下在卫氏两位王爷那里可不讨喜,没这福分了。”
“你倒蛮有自知之明。”容真点了点头,寻思了下,脸上表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摇头:“不过也说不一定,毕竟不是姓离。”
欧阳戎调笑:“那感情好,得求一个,要不就安惠郡主吧,你也说了郡主良善,能替林兄尽责照顾,在下愿意等。”
“你想得倒挺美。你小子越来越油腔滑调了。”
容真呵呵了下,皮笑肉不笑。
这时,都在说玩笑话的二人,来到了浔阳坊的监察院。
一进门,欧阳戎就看见一队宫使正匆匆告辞离去,应该是送来诏书的洛阳使者。
走进大堂,容真果然取来了一份诏书,递给欧阳戎:
“自己瞧。”
欧阳戎打开一看,上面一堆拗口的拽文,其实讲的就是几件简单的人事任命罢了。
江州这边的人事没动,但经过洛京政事堂相公们商议,陛下允许,决定从白虎卫、玄武卫中,各抽调两个营,共计四千精锐将士,调来西南前线,辅助江州监察院与前线中军大营。
欧阳戎不动声色看完了最新诏书。
没有马上递回去。
他目光着重落在了白虎卫俩营、玄武卫俩营的带头将领姓名上,没有“卫”字,却有一个熟悉的字:“韦”。
当然,这也不排除,四营里面会有卫氏安插的人。
但是,至少也有自家之人在其中……
“欧阳良翰,如何?”
容真问道:
“抽调玄武卫、白虎卫的精锐将士,是本宫因地制宜的建议,这两卫对付练气士很有一套,并且,有各自的特殊,可针对这群天南江湖的反贼,两卫之中也不乏厉害练气士在,本宫算是认识……
“而且足足四千人,特意多调了些,哪怕秦大元帅那边需要,抽调一营去西南前线支援,余下的三营,守一座浔阳城也是绰绰有余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此前前线中军大营只有一个玄武营的黑甲,这种针对炼气士的成建制军伍,就已经将洪、江二州江湖的英雄豪杰按着锤了。
“可以。”他面色如常道:“而且现在旨意都下达了,容女史还问在下建议作何,当然是从命了。”
“你若有异议,本宫可以和你一起上书再请的。”容真垂目,轻声道。
欧阳戎摇了摇头说:“那估摸着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吧,在下看了看还行,最关键的是,能否符合容女史的心意,这次增援也是容女史的提议。”
“可以的。”她微微抬起下巴。
“人够了,可稳浔阳局势,这些天南江湖反贼敢来,定叫她们有来无回,呵,在南边作威作福惯了,忘了朝廷之威吗,本朝重心在北,在关中,可不代表南边是法外之地。”
少顷,容真还有事情要忙,欧阳戎先行告辞。
上次欧阳戎提醒了容真,这些青铜材质的云梦令有蹊跷,也不知道这位女史大人听进去了没。
反正欧阳戎后来瞧见,容女史照常命令监察院女官们严厉搜查云梦令,不允许浔阳城内任何士民私藏此物。
除此之外,容女史最近好像在忙着,将浔阳坊旧州狱大牢的反贼犯人转移至城郊靠近双峰尖的新州狱大牢。
那位老杨头,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看目前这架势,双峰尖浔阳石窟那边,是要严防死守了,最近几日,已经托江州大堂帮忙发布公文:
禁止浔阳百姓前往双峰尖附近,闲杂人等没有官府手令,不可靠近,误入者会被扣押,另外双峰尖码头也停止外来船只停靠……
如此一来,浔阳石窟那边算是半封闭了。
欧阳戎一直犹豫要不要再强调一下云梦令,不过看着她这副有条不紊推进的样子,便也作罢,再说就刻意了。
离开监察院,回去的路上。
马车内,他微微垂眸。
这次调来的玄武、白虎两卫的将领中,有韦氏子弟在,是王妃韦眉的娘家人。
京兆韦氏的子弟,入仕从军的不少,在朝廷一些关键位置,也有人。
这也是欧阳戎看重的,是此前他与浔阳王府决定上书请援之前,提前设计好了的。
二人与洛阳那边的谢旬、沈希声、相王等人,密信商量过,还通过王妃韦眉的家书,通知了京兆韦氏。
最后由洛阳那边保离派共同争取了这次任命。
虽然诏书上说,是什么政事堂会议上商议安排的,但实际情况是,人选早就事先在私下各方通气,拟定好了,走个过场而已。
所以欧阳戎看见诏书上的人事安排,并不意外,而容真还多问他一句,就很有意思。
浔阳王离闲的述求,江州刺史欧阳良翰的述求,还有容真女史、宋副监正的述求……都有人事建议权,这是一份众人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
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少。
例如,卫氏子弟肯定是不能再来了,担任主要职务,这点浔阳王府和欧阳戎肯定不会答应,而女皇陛下与政事堂,眼下肯定是要尊重些他们意见的,毕竟大佛落地在即。
例如,其实有好几份预案方案,可以退而求其次的选,提前预判了陛下或卫氏双王那边的反应,留了他们驳回或否定的空间……
欧阳戎抿了下嘴。
这时,燕六郎登上了马车,低声:
“明府,按照您的安排,那边的哨所解除了,人全撤了,只留下一些按时巡街的。”
“方家俩姐妹什么反应?”
“哨所是前日下午撤的,她们前日傍晚晚膳后,出门了一次,没走多远,在星子湖畔散步,一个时辰不到就回院子了,昨日也是,白天没出门,傍晚饭后,又出门散步一个时辰,照常返回……直到今晨,才有动静,赶早去了一趟承天寺。”
“去承天寺作何,又见了何人?”欧阳戎平静问。
“没发现什么蹊跷,好像是正常礼佛,后面见了几位寺庙里的驻寺禅师,除此之外没发现她们见什么外来香客。”
“她们见过的那些禅师名单有吗?”
“有,卑职记了一份,大致打听了下,至于更深入的,已经派人去调查了。”燕六郎似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叠白纸递出。
欧阳戎结果,垂目端详片刻。
“一指禅师……这个画红圈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欧阳戎忽然指着一个名字问。
燕六郎点头:“这位禅师稍有特殊,所以卑职标了下,他的徒儿,明府可能认识。”
“谁?”
他有些好奇问。
“是那位胖嘟嘟的小沙弥,法号俱胝,此前他在悲田济养院,关照过绣娘姑娘。”
欧阳戎微微眯眼,安静了会儿,问:
“方家俩姐妹礼佛完,走了没?”
“没,又回了院子,一上午没见她们再出来。”
“好,六郎继续盯着她们,只要离开那座院子,就算是回城南方家,也要跟着。”
“是,明府。”
燕六郎抱拳,脸色严肃的退下了。
不多时,马车来到幽静小院附近的一处隐蔽树荫下。
欧阳戎低头注视名单,坐了一会儿,收入袖中,闭目养神。
刚刚燕六郎离开前,提醒了下,绣娘和裴十三娘上午又去东市置购物什了,还没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裴十三娘的奢华车辕出现在这条主干道的尽头。
奢华车辕缓缓停在了幽静小院的门口,在戴紫金披帔的美妇人含笑目送下,蒙眼清秀的少女提着篮子轻盈下车,走向了院子,拄杖的脚步轻快……
欧阳戎独坐马车,在远处树荫下,静静等待。
裴十三娘的奢华车辕离开,绣娘在方家姐妹迎接下入院,他还是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裴十三娘悄悄返回,似是收到了消息,孤身上车,施施然行礼。
“公子……”
欧阳戎睁开眼,看了眼她,开口先是询问起了绣娘的情况,有些事还是裴十三娘这种妇人敏锐。
“放心吧,公子,绣娘姑娘最近心情应该很好,不像有什么忧虑不满的心事,公子安心。”
“好。”
一株香后,目送裴十三娘离开,他仰头看了眼天色,时辰接近正午。
欧阳戎这才下车,走向炊烟袅袅的幽静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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