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事”的逼迫下,克拉夫特恋恋不舍地放弃了自己的布置工作,一串急促的下楼脚步声把他带到了卢修斯面前。
忽略掉声音,他在楼梯上移动真的形如鬼魅,差点让卢修斯摔断腿的陡直楼梯,在这双靴子下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从阁楼到一楼如履平地。
高低不齐、阴影笼罩的台阶没能给成任何妨碍,明明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他几次踩空,现在却已经熟稔得像自家后花园漫步。
“发生什么事了?”克拉夫特急匆匆地从阁楼赶下来,手里拎着一副半径少说有胫骨长度一半的捕兽夹。
卢修斯长叹一口气,在窗台上搁下水杯,“我们得马上去李斯顿那边。”
他的情绪看起来相当低落,又有一点释然,好像放下了某个心里的重担,解决了纠结已久的矛盾。
“他有说什么事吗?”布置了一半的克拉夫特还不想就此离开,天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在没自己监督的时候把哪个捕兽夹摆错位置。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就直说吧。”某种隔阂似乎被卢修斯放下,这几天来他第一次不避讳地直视克拉夫特,“你是对的,李斯顿在导师的房子那边。”
这个劲爆消息让克拉夫特都愣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李斯顿怎么就在教授家里了,而且最离谱的是他似乎真的发现了重要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干完坏事直接在自家留证据的啊?
直扑怀疑对象住宅他不是没想过,但一是刚锁定对象那天晚上就被那个东西拖进深层,顾不上这事;二是觉得教授在学院外一定会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而且这么做不小心还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风险收益不对等。
这时候李斯顿在缺乏信息下不管不顾的一记踹门式调查,意外地打开了局面。
“找辆马车来,我收拾点东西。”看天色不早,克拉夫特掂了掂手里的捕兽夹。可能要在外面过夜,不带点啥不踏实。
……
……
“就是这里。”卢修斯带路走在前面,指向昏黄暮色中一扇大门敞开的建筑。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待。他站在街道中央,避开正对门洞的位置,看样子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刻意地在拉开与那幢建筑的距离,连影子都跟屋檐投下的阴影泾渭分明。
看到卢修斯和克拉夫特两人,他快步走上前来,接过克拉夫特手里的箱子,“我希望你看看它们,可能只有你能解释是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有人愿意帮忙,克拉夫特也不客气,这里面塞了四副捕兽夹,两罐鱼油,还有些小件工具,抱着可不轻。
李斯顿往门内投去一瞥,不愿意带路,等着克拉夫特自己进门一探究竟,“很像你画的那个东西……但不一样,你看过就知道了。”
把人叫来然后当面猜谜语是吧?
看在李斯顿愿意帮自己搬东西还有采购的份上,克拉夫特忍住了让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欲望,不乏对近日来自己言行的反思,是否存在自己举止怪异传染旁人的可能。
与其说是忌惮和恐惧,这位能半夜在解剖室加班的讲师眼中,更多是逃避。有超出常理的东西在这间房子里,引起不适不亚于人类初次面对同类的空洞躯壳,或者说是比死亡更具冲击力。
这种情绪对克拉夫特来说不难读懂,是遭遇了人类的生活赋予知识无法解释之物,赖以解决问题的常理和逻辑完全失效,文明人褪去社会产品后重归无尽荒野的无法接受。
嗯,不过暂且看来李斯顿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手里箱子也端得很稳。
“里面有两个容易碎的罐子,帮我看着它好吗?”保险起见,克拉夫特要给李斯顿找点事做,把精力集中到他处,“在我进去前,告诉我还要干些什么。”
“二楼有一些书,你看过就会明白的。不,我其实也不明白它是从哪来的……”
“好了,可以了,在这看着这个箱子。”克拉夫特果断地打断了他,按住他的双肩,再次强调箱子。
把李斯顿安置在原地,克拉夫特转身向宅邸走去。拦住要跟上来的卢修斯,指了指李斯顿,示意他在这照顾一会。
夕阳下的宅邸从外面看没有什么差别,与它的邻居别无两样。修建的思路过于相似,取用相当死板的二层加阁楼的适中高度,加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属于在老房子中千锤百炼的实用派,保证了内外的空间,缺陷在于外观上没有发挥余地。在建筑界地位大概相当于异界灵魂那边的乡下半中不西小洋房,很难想到这是一位学院教授的家。
洞开的正门彻底破坏了这种经典设计与生俱来的安全感,在上面留下一个瑕疵。渐低的落日把拉长的余晖射入室内,在陈旧空旷的木地板上扯出细长的光带门毯,斜插进没有一点布局陈设的正厅,像是一种不正式邀请。
如果不是教授过于粗心的话,正厅里被全部打开的门窗应该是李斯顿所为,地面和墙上的条带状阳光因大气折射呈现出一种偏红的诡异颜色,照亮墙壁和地板上由暗色涂料绘制的圆形符号。
它们大小不一,大者能占满半面墙壁,小的不足人头大小,但具有明显的一致性。仅一眼,克拉夫特就能看出就是自己从深层带回的那个天体形态,那种皲裂的形态与方向如出一辙。
李斯顿所说的不同大概是那条中间横贯而过的裂纹,越是巨大的图形,中间的横纹越宽,甚者脱离了两头细中间粗的素描线条形态,而更近于梭形。
被丢到边角的桌椅给正厅留出足够的发挥空间,它们中最大的一个就在他的脚下,以整块地面为画板,大得惊人的破碎天体边缘抵至墙根,撑大的横纹扩张,将两侧的皲裂挤开。
简单的符号式绘画塑造出一种非凡的变化感,激发了记忆中的某个部分。
亲眼所见者不难理解绘画中的奥妙,一旦目睹此物,就难以移开视线。它在视野中放大,同时占据整个思维。超越了距离的近大远小,在另一个程度上与它越来越近。
不可言述的感觉无法以透视画法来表达,只能穷极最大的平面,以面积向来人展示它的迫近。
一种……被注视感。非是单方面的观察,而是一种交互。
卡尔曼似乎曾更长久地直视它,被反向注视的暗示更为强烈,那个不断扩张的横裂被赋予了拟人化的意义。
克拉夫特搜肠刮肚,要找出一个更恰当的词形容它。
【睁开】
啊,这就对了……
通达而可怖的念头闪过,毕竟要注视,在人的思维里,注视怎么能没有眼睛呢?
【它是活的】
仿佛记忆重现,再次站在黑暗穹顶下,目睹恒定的破碎天体,那道横纹中噪点闪烁,强烈的被注视感袭来。
它像一只缓缓睁开的巨眼,横纹向两侧扩张,黯淡的僵死光线是它的目光。而细看从来没有什么运动发生,那道巨大的裂纹亘古不变,一切只是错觉。
一时间,克拉夫特无法分辨将自己驱逐回现世的到底是某个客观存在天体的自然效应,抑或是天体般宏伟的主观意识做出决断。
宛如醍醐灌顶,无需语言赘述,以简陋的图像触发,非理性反逻辑的信息直接通过未知的渠道进入脑海,被动地获得了动摇心神的知识。
这种体验相当糟糕,克拉夫特移开视线,避免直视地板上的巨大图形,然而屋里到处都画满了它们,根本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而且一旦把它看做一只眼睛,被注视的暗示就挥之不去,再也没法泰然处之。
克拉夫特跨过地板上的巨型破碎天体绘画,加快脚步踏上二楼,准备尽早拿上有用的东西走人。
不出意料的,教授的卧室也被画满了同样的图形。对着窗的墙壁上,一轮半瞑巨眼般的破碎天体正朝窗口,原本的壁挂装饰画被丢在一边,画框摔成了几截。
窗前桌上摊着的应该就是李斯顿所说那些书了,克拉夫特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不认识,而是因为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别扭。
用黑色线条勾勒的图形在意识里自动被上色,平面上的组织在思维中活了过来,由人类组织构建的软体腕足鲜活地卷曲,隔着纸页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迎面抽来。
克拉夫特下意识地用手阻挡,预料中的打击并未袭来,几秒后他才意识到又是与记忆勾连的幻觉。
【蠕动……】
“什么离谱组装?”克拉夫特恼火地把书合上,既然那么熟悉,不出意料的话就是记忆里那个讨厌的软体生物了。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被跟人类的组织联系了起来,但这玩意的冲击力显然没某个不可理解的天体大。
对李斯顿来说离经叛道又充满诱惑的东西,在克拉夫特眼里远没有这么夸张。
异界灵魂有幸生在一个外科大发展的年代,见过听过的奇怪治疗方案不胜枚举,把脚指头挪到手上补缺、大腿皮瓣移脸上修复的都已经不是什么新事物,更有在动物身上培育人体器官的技术。
搞清楚原理后,确实很像从别的地方扣零件来装上去。
论正常组织混杂扭曲造成的恐怖,见过畸胎瘤的人一般也很难对此有触动了。
对于这种构造,他的评价是——异态科技,震撼人心。不讲现世逻辑的东西当真强悍,没法不羡慕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就这种程度……千百年后人类大可以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