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西周长歌 > 五百五十四 世子鲲困守鄂城

  荣夷这一来,卫和眼睛一亮,铜绿山已收回,下一步大军兵锋所指已明,但毕竟事关重大,许多关节若不向周王姬胡当面申明也怕日后横生枝节。若有荣夷一同前往洛邑面王商议进军大略,则可省去许多中间环节,不亦乐乎!

  二人一商量,没有片刻停留,兼程前往洛邑。

  “听说水军战船已打造完成,如何进兵,卫武公可有定算?”一见面,姬胡开门见山地提问道。

  “臣与丞相已议定完整方略,总体来说八个字:先取鄂城,再取梅里。”卫和没有丝毫犹豫。

  “大王,容臣细禀之。”荣夷一拱手,走到早已备好的板图前指点道:“鄂城为故都,取之可大大打击鄂国抵抗王师之士气民心,此为一;鄂世子鲲统领故地,俨然成为鄂人的一面旗帜,而非鄂驭方。所以鄂城必取,拿下鄂城,下一步水军可顺大河入海,由海入江,突袭梅里,必可将鄂一举灭之。实现我王‘尽灭其国’之志也。”

  “好!”姬胡拍案而起:“二位爱卿大略甚妙,依孤看完全可行!爱卿尽可放手去做,朝堂之事尽由孤顶着。”

  “诺!”卫和与荣夷躬身一诺。

  一场大战的帷幕便如此徐徐拉开了。

  漫天皆白,鄂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世子鲲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一身白衣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

  原一般。

  鄂驭方迁都之前,一连在宗庙做了三日的斋戒。这让世子鲲醒悟,自己对父侯的关切,以及主动请缨留守鄂城是完全多余的。父侯早就打算好了迁都,也打算好了让自己留守。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漠地结成了冰,世子鲲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城中的三万余伤残老弱士兵。

  此次大河南岸伏击战,虽则战败,但世子鲲第一次知道了鄂军将士对自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败退时大雨滂沱,鄂军残部没有作鸟兽散,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他鄂鲲还活着,他们都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

  残存将士流传的军谚是:“公子鲲在,鄂国在!”如此与自己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侯吗?何况越境一行,自己已为父侯铺好了路,再不欠他的!

  斋戒告祭宗庙之后,鄂驭方终于颁下了东退诏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世子鲲最后一次见到了父侯。鄂驭方说,公宫府库与不能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

  鄂驭方最后说了一句话:“若你觉得便利,便自立为鄂君吧。”

  鄂鲲说:“不,儿臣还是世子,一国不能二主。”

  鄂驭方说:“也好。不自立为君,周王还不会上心。看熊渠就知道了,僭越称王有什么好处了?”

  鄂鲲没有再在这

  些虚应故事上与父侯纠缠,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鄂驭方的车马大队在次日清晨走了。

  世子鲲的第一件事,是清理鄂侯驭方留下的整个鄂城。

  三日之后,新鄂城令禀报说,整个鄂城还有近两万“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八万以内。所谓半户,是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鄂侯驭方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

  紧接着,公府掌库禀报说:府库的财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残破旧兵器,最少的弓箭与甲胄。

  鄂鲲在宫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隆重的朝会,亲自宣示了鄂城的人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世子共生死!”

  世子鲲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做孤城之战,浴血鄂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鄂城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王师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南下,鄂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的是,半秋一冬,周军竟然窝在宛城没有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卫和操演水师,打造战船,似有攻楚夺取铜绿山之意。

  鄂鲲的评判是,这是荣夷惯用的流言战,此人执掌南林社,善于用间战分化敌营,瓦解对手反抗意志,一

  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鄂人的松懈疲惫。

  一个冬天消息蔓延,大半个鄂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人人皆有思乡之意。城内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

  事实上,鄂侯驭方撤出之后,鄂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纵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宁灭我姞姓余脉哉!”

  鄂鲲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鄂鲲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猎户出身的将官用了楚地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兵轮流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了红润了有气息了。

  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一个月,每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

  进些许药汁肉汤。

  “世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也!”

  “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鄂鲲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鄂鲲才渐渐活泛过来。

  自觉精神好转的那一日,世子鲲坚执要看看鄂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能坐在六名士兵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

  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的老人。鄂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

  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捉虱子,见世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起来围了过来。可是,那一排排麻秆一般的细瘦身影,却教人不忍卒睹。

  “还有多少兵力?”

  “禀报世子:鄂城兵力三万余……”

  世子鲲只问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开口。回到宫城,世子鲲宣来了鄂城将军与鄂城令,吩咐即日开始筹划,放弃鄂城,全军退往梅里。两位新任大员没有丝毫异议,立即欣然接受了部署。

  显然,谁都明白了困守鄂城的可怕结局:纵然卫和大军不来,守在鄂城也是等死。原因不在别的,只在于鄂侯驭方挖走了鄂国

  的根基,王师又遮绝了鄂国与江汉其余诸国的通道,鄂国的经济早先已被兰香茜草断了来路。农夫没有了,工匠没有了,商旅没有了,鄂城的生机也就断绝了。

  可是,撤离筹划尚未就绪,卫和大军便大举南下了。

  王师南下来得很突然,世子鲲接到消息时,卫和大军已经渡过汉水,进逼三舍之外了。显然,此时仓促撤离,正有利于王师铁骑大举掩杀,无疑自投虎口。陡临危境,世子鲲很是清醒,断然下令打开府库分发甲胄兵器,全城庶民全部为兵,连夜开出鄂城在鄂水北岸构筑壁垒迎敌!

  如此部署,不是世子鲲知兵通战,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出城为战,便于逃离;困守孤城,则注定要做王师的俘虏。身处战进的庶民将士,人人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任何阻力便动了起来。

  残存的真正鄂军连夜出城,及至着了戎装的庶民陆续开到鄂水北岸,已经是次日正午时分,兵民一体布防,摆开阵式竟然也勉强凑得十万之众,铺开在新绿的原野倒也是浩浩荡荡。

  当部伍整肃的王师红色潮水般扑来时,战场形势是不言自明的。

  周军三万步军在响彻原野的号角声中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连排强弩发出的长箭,密匝匝如暴风骤雨般倾泻扑来。鄂军尚在壕沟中慌乱躲避,一辆辆壕沟车已轰隆隆压上头顶,剑盾长矛方阵立即黑森森压来

  ,步伐整肃如阵阵沉雷,三步一喊如山呼海啸,其狞厉杀气使鄂军还没有跃出壕沟布阵,便全线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