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他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放在手里轻轻转了一下。
“他在感到焦虑。”布鲁斯的声音回荡在剧场当中:“这支笔是他用来回忆自己的教授身份的精神稳定物品,我常常见到它。”
“在他看你论文的时候?”
“在他看我论文的时候。”布鲁斯转头看向提出疑问的哈尔说:“但那个时候,一支笔不够。”
“如果不介意的话,马奇先生,能请您把衣服挂到衣架上去吗?”席勒的语调依旧颇为轻缓,听不出什么急躁。
“我没看到有衣架啊,在哪儿呢?”马奇转头看着门边说。
戴安娜捂住了额头,叹了口气说:“我绝对没有歧视穷人的意思,但我觉得稍有见识的人应该都会知道,有钱人家里是有一个独立的房间用来放衣服的,不会如普通人一样有个放在门边的衣架用来挂外套。”
“通常会有侍者接过衣服,送去衣帽间当中专门用来储存客人衣服的衣柜,通常是在衣帽间的左手边,而如果家里只有主人在,在主人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也可以把整洁的衣服叠好,搭在椅背上。”
“马奇不是正这么做吗?”克拉克问。
“衣服要整洁要叠好,更重要的是得先经过主人的同意。”布鲁斯看向克拉克,他清楚小镇男孩欠缺这方面的常识,这与智力水平无关,只是没接触过这种生活,自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这种交往当中,双方保持外表的整洁是非常重要的,一旦衣服有脏污或破损,那应该立刻结束现在的对话,向另一方道歉,然后去盥洗室处理一下,如果短时间之内处理不好,可能今天的会话就到这儿了。”戴安娜耐心的解释道。
“哦。”克拉克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音节,然后指着屏幕说:“刚刚席勒把红酒弄到了领带上,其实是他故意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没错,这正是我们遵守礼仪的目的所在,我们可以不必无礼的对对方说,‘我不想和你谈话了,请你立刻离开’,而是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现在应该暂时分开。”
在场的几个出身平凡的普通人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而布鲁斯则开口道:“这是上流阶层保持他们与穷人阶级分隔的办法,创造一套底层人无法接触甚至根本不能想象的礼仪,来阻止那些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
“听起来很邪恶。”巴里撇了撇嘴说。
布鲁斯还没等开口,克拉克就若有所思的说:“好像每个圈子都是这样,我爸爸去参加农场组的聚会的时候,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和往日不同。”
“他其实不是个特别粗野的村夫,喜欢关注国际时事,读了很多书,甚至还有农学的硕士学位,他也很尊重我妈妈,凡事都会考虑她的意见。”
“但在聚会中他就表现的像那些世代传承的农场主家庭中的男主人一样,豪爽狂放,甚至略带野蛮,大男子主义,还喜欢甩他的嘴唇,就像这样。”
克拉克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几人都笑了起来,杰森用一只手撑住脸说:“这也不是完全的坏事,每个帮派都要有一些别人看不懂的暗号,甚至是眼神和脸色,除了能在关键时刻传递信息以外,也会让我们有种安全感,就好像有了很多‘自己人’。”
“保守同一个秘密是最好的结盟方式。“哈莉开口说道:“遵守同一套礼仪也是同样。”
“显然,这位马奇先生,不是这个圈子的人。”康斯坦丁摇了摇头说:“他不是故意摆谱,或有意保留自己的个性,而是不懂,但还想装。”
“其实每个圈子里都不乏特立独行但又能混得下去的人。”布鲁斯把眼神落在了康斯坦丁的脸上说:“但个性和愚蠢是有区别的,你得先当个聪明人,才能当个怪人,不然看起来除了古怪之外,格外愚蠢。”
“我简直要以为那位教授坐在这儿了呢。”康斯坦丁露出了一个微笑,放浪的对着布鲁斯挑了挑眉说:“刚刚是谁为席勒的移情别恋,差点哭鼻子来着?”
布鲁斯把头转了回去,不去看一脸揶揄的康斯坦丁,而是重新把目光投回屏幕之上。
席勒的视线落在搭在椅背的衣服上,外套有灰尘和水汽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那把椅子的皮质也不是十分名贵,折叠的随意的衣服也不算丑陋,这一动作尚处于可以被理解的豪放行为的范畴之内。
可问题是,马奇把他的衣服丢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了,他一个人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对着自己的衣服场景,显得格外滑稽。
席勒站在原地,手上那明显的停顿的动作,让剧场中的所有人仿佛听到了一句——“那我走?”
哈尔还是没忍住,噗嗤的笑出了声,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笑着说:“席勒没地儿坐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个林肯·马奇是打算让他的外套给他做心理咨询吗?如果他想从席勒这得到如他外套一般的温暖,那他可就想多了。”
“是挺令人尴尬的。”巴里把头撇过去,他简直要脚趾抓地了,可又忍不住偷偷的瞥向屏幕,有些好奇的说:“所以,席勒要怎么办?他坐哪儿?”
只见屏幕中,这位教授从马奇所坐的椅子的背后绕了过去,用手轻轻的在椅背上拍了一下,然后朝着楼梯走去,并说:“马奇先生,让我们来2楼吧,那里视野更好,适合款待像您这样的贵宾。”
马奇转头看向他,还没等站起来,席勒就已经走上了楼梯,因为席勒走在前面,所以可以率先坐在2楼窗边一侧的椅子上。
“完美的化解。”戴安娜不由得赞叹道:“虽然我对这位教授了解不多,只从布鲁斯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他,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是个绅士。”
“名流的社交场合中,新人坐错位置的尴尬局面常有发生,通常,人们会不动声色的提醒他,可在别人的注视之下换位置,还是有点尴尬,那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虽然每个新人都有这么一天,但我确实更喜欢这位教授的处理方式,把人叫出去,让他把座位空出来,让合适的人坐上去,新人再回来时会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但他如一个刚来的客人一样坐到新的座位上,就不那么令人尴尬了。”
“我敢说,这只是个开始。”康斯坦丁坐没坐相的威胁着,倚在椅子的一侧,一边笑一边说:“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位教授能否优雅到底。”
戴安娜和布鲁斯也都将目光投向屏幕,作为有过真实体验的名流,他们能看出,马奇将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蠢,他们也想知道,教授将如何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尴尬?
说实话,这种场景并不多见,在几个更为了解席勒的人看来,席勒很少有需要容忍别人的时候,他往往平等的恨每一个人,有时候别人还没等犯错,就已经被他一通抢白,从办公室里赶出去了。
而席勒之所以会容忍马奇在他的地盘上撒野,无非就是这个宇宙的蝙蝠侠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们的宇宙可没有这样一个蝙蝠侠,这一出好戏,错过一次,再等一百年。
直到马奇坐在了他的对面,席勒才重新站了起来,从放在2楼会客区墙边的矮柜当中,拿出了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
席勒坐回去的时候,马奇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席勒站在自己椅子的旁边,身体前倾,把其中一个杯子放在马奇的面前,因稍微靠近他,所以能将马奇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林肯·马奇的表情有变化了。”杰森的声音低沉下来,但却非常笃定:“他稍微有一些安全感了,为什么?”
布鲁斯立刻将目光放在了杰森的身上,他飞快的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感到赞叹,然后他用同样低沉的语调说:“桌子上有两个酒杯的痕迹,更重要的是,之前席勒撒出来的红酒渍还留在上面。”
“席勒教授之前不是收拾过屋子了吗?”克拉克问。
“是席勒故意留下的。”布鲁斯回答道:“在看过尸体以后,席勒便知道,这个蹩脚的凶手一定会找上他。”
“这个凶手不知道席勒是谁,可能只认为席勒是个普通人或尸检专家,他认为自己可以愚弄席勒,他享受这种在警方关键人物面前大摇大摆的刺激和快感。”
“席勒十分清楚他的这种心理,因此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他将其余的桌子都擦干净了,唯独只留下了与蝙蝠侠谈话时弄脏的那一张没动。”
“席勒故意留下痕迹,想让凶手看到。”布鲁斯一边思考,一边推断道:“目的是让凶手以为,他曾和某个人在这里谈话,一开始的气氛很和谐,还喝了红酒,可最后谈话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吵架的过程之中打翻了红酒。”
“他留下这种暗示的目的是什么?“巴里问。
布鲁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看着屏幕,他知道,席勒接下来一步的举动,便会揭示这一点。
“我相信,您一定是个好运的人。”席勒坐下后解开了自己西装的扣子,并说:“马奇先生,我不希望人们贸然登门拜访,不是因为我怕吵,只是我的工作有点忙,人们不预约就来,很有可能会遇上我正与其他的客人谈话,既打扰了我们的谈话,也扑了个空。”
“哦,这么说来,我还真挺幸运的?”马奇又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痕迹说:“您刚好没有客人?”
“不,原本是有的,只是我们提前结束了谈话,离开了这里,否则,根据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我恐怕只能将您拒之门外了。”
“我知道,心理医生是个相当辛苦的工作,很多病人没有分寸感,但您又只能忍受,不愉快的谈话会毁掉所有的好心情,金钱是无法弥补这种创伤的。”马奇用一种诚恳的语调说道。
“不是个好现象。”康斯坦丁突然开口说:“他在试图制造与席勒的共鸣,想把话说进席勒的心里,想让席勒以为有人理解他,从而对他倾吐秘密。”
“极大的判断失误。”布鲁斯的用词则更加极端:“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对心理医生用这招,因为心理医生把这种话说了无数次,几乎快刻进他们的骨子里。”
巴里轻轻皱了皱眉,他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这样,我以前出外勤之前,也曾接受过心理评估,心理医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这份职业很辛苦,要面对很大的压力’。”
“因为这是让人敞开心房的前奏曲,而演奏它的方式很简单,并不需要真的感同身受,只需要把情况往严重了说就行。”
“其实,我在奇怪一个问题。”戴安娜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并说:“我不是个侦探,不擅长推理,只是对这种上流社会的繁文缛节有点了解而已,其他的都依赖直觉,你们觉不觉得,这个马奇有点奇怪?”
“我们都看出他的奇怪来了,女士。”康斯坦丁说道。
“不,我指的不是他不懂礼仪还要强装的姿态,这种姿态我在很多想要混入上流社会的骗子身上见过,一点都不稀奇,我奇怪的是,马奇不是真的不懂。”
“他有所了解,但了解的不完全,或者说有点像是被谁灌输了理论,但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因此有一种思想和行为分离的别扭的感觉。”
“而这种别扭的感觉,在席勒浑然天成的行为举止的衬托之下,更明显了。”
听着戴安娜带点疑惑的语气,布鲁斯缓缓的眯起了眼睛,显然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