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顾的清源妙道真君连连变化,如同游鱼,滑不留手的,不知所踪,摆脱了锁定。
八月秋高,气爽水清,惠风和畅,果实累累,正是郊游散心之大好时节,琼华宴终于到来。
玉林苑位于外城东北,靠近运河,城内这段河水曲折回环,极尽妍态,被誉为神都十景之一,被划作了皇家园林。
里面奇树瑞花遍地,芬芳扑鼻,果香浓郁,有湖有河,有山有林,时见各种野兽。
苑门外,朝廷重臣和世家子弟分列两侧迎驾,为首十数人皆未行跪礼,都是顶尖世家和武道大宗的代表。
大晋政事堂一般是十一人,以尚书左仆射为宰相,往往是当时最强世家之人,本代自为崔家把持,由崔清河与崔清羽的族叔担任,亦是一名宗师,尚书右仆射是次相,几大顶尖世家轮流担任。
总的来说,政事堂内始终保持着八大顶尖世家各有一位,比如周郡王氏某位耆老还乡后,王文宪就自然递补为参知政事,并因为皇帝信重,兼任户部尚书,比如阮玉书的九爷爷阮康就挂有参知政事的头衔,乃琅琊阮氏在神都的代表。剩下三个名额归于神都赵氏,或安排宗师强者,或引入忠心于皇帝的朝臣,就像六扇门总捕头司马石。
圣驾驶入玉林苑,各人分座高台,下方是潺潺河水、岸边平地和镜面小湖,远处为果香之林。一番繁文缛节之后,老皇帝披龙袍,戴天冠,容貌与赵恒等人有几分相似之处,年轻时当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男子,但如今眉毛稀疏,头发花白,眼角唇边多有皱纹。呵呵笑道。
“朕闻最近英才辈出,不胜心喜,故有此琼华之宴,以观才俊。”
“朕有四道题目,还请众位争胜。”
“第一道题目,琴棋书画,英才之道,陶冶情性,打磨心灵,不知座中俊秀,何人可称第一?”
下方的孟奇闻言,有些挠头,居然不是比武,他可不通琴棋书画,粗鄙武夫一个,不然怎么会得到莽金刚的名号,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当然,外景以上之人已是强者,算不得英才。”
老皇帝赵明宇目光移动,看了一眼跟在吕纯阳身后坐着江芷微,补充了一句,他可不想这次琼华宴被江芷微这位武道大宗弟子夺得。
吕纯阳神色不动,平静无比,双眸莹莹,温润如玉,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不发一言,似乎对老皇帝的话没有任何的意见。
刀气长河严冲此次随着晋王赵毅而来,听到此处,缓步而出,躬身行礼。
“陛下所言,重点是陶冶情性,打磨心灵,故而与正常的才艺之争不同,主要看是否在才艺里展现出了自身的心灵境界,草民不才,愿意抛砖引玉!”
说话间,晋王赵毅的随从已送上案几、铜炉、茶杯、茶饼等物。严冲燃火煮水,挥刀撬茶,举止间行云流水,刀势自蕴,而且舒缓有章,看着众人心灵随之平静。一沸二沸三沸,白气升腾,严冲悠然沏茶,更是透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
“请圣上品茶。”
严冲的声音不缓不急,手中茶杯脱手,飞向高台。速度不快,异常平稳,如曲水流觞,没有半点水液溅出,足见严冲对外放真气和自身力道的掌握已臻开窍极限,而且隐有天地之力相助。
大内总管高进忠接住茶杯,做了检查,送到老皇帝面前。赵明宇品了一口,点头赞道。
“好茶,好茶道!”
“严冲擅海潮之势,汹涌澎湃,可沏茶时,自有流水潺潺之柔,有月下平湖之静,足见其心,而且一举一动舒缓有致,深得茶道三昧,以专注有序之动得宁和安乐之静。”
吕纯阳轻声点评着,身后的江芷微赞同的点点头,严冲的心境距离外景之境不远了,不愧是人榜前列,实力心境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不像某位莽金刚,靠着蛮力成为了人榜第一,境界上还是欠缺几分,刚烈有余,阴柔不足,难以做到阴阳转化,刚柔并济。
一时间,场面颇为安静,不知多少跃跃欲试之人打消了下场的想法,因为感觉被严冲比下去了,所以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免得圣前夸耀反倒留下坏印象,等下在擅长题目上再做比拼!
这时候,太子身后的佛心掌玄真出列了,他这次跟随太子而来,像是表明了少林的态度,和净土宗联手支持这位大晋太子,让无数人心中波澜难静。
玄真将白纸一抛,扔向半空,自己纵身而起,于无处凭依之地挥毫泼墨。这看似浮躁夸耀,可玄真神情专注,目光宁静,一笔一划如有莲花绽放。人与纸皆下落缓慢,似佛陀天降,不捏霸印,慈悲祥和。
双脚触地,玄真将手一按,白纸倒转,露出其上之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二十个字各有风貌,或苍劲,或雄浑,或瘦削,或狂舞,或结构严谨,遒劲庄重,或活泼生动,曲尽圆转,无一重复。如此多书法风格挤于一张纸中,本该繁复杂乱,失之于静,可一眼望去,却自然流畅,感觉到淡而隽永的禅意,不同之字,不同之相,诸相非相,禅意自现。
“玄真小和尚这幅字乃是模仿少林半山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碑文,历不同之相,证诸相非相,以见如来,可见他的心境已经无限臻至外景之境,不容小觑!”
吕纯阳继续点评着,少林弟子向来是后来居上,讲究厚积薄发,前期修为进展缓慢,少有弟子位列人榜前列,但是等到外景之后,少林弟子却能稳步提升,瓶颈比其他宗门世家更小,所以少林高手如云,位列大晋第一武道大宗。
江芷微眼眸发亮,莹莹泛光,整个人都跃跃欲试,手指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剑柄,剑意隐隐透出,引得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这位洗剑阁年轻一辈第一人,神色莫名,有欣赏,有晦涩,有窥视,有敌视,不一而足。
老皇帝不喜佛门,但是城府极深,即使面对少林僧人,不露半点恶劣之情。
“禅师已得佛法真意!”
“世人皆有禅意,只是被诸相所迷,难见如来,我佛门非是强迫众生皈依,只愿与各位共探脱离苦海,抵达彼岸之道。”
玄真和尚躬身,双掌合十,低声说道。这话让无数人皱起了眉头,这是在说太子的道路非排斥异己?不过门派与世家之争,哪是一席话就能消弭的?各大顶尖世家之人收回目光,不动声色。
虽然这么多年以来,武道大宗总是想着往朝廷掺沙子,但如此大张旗鼓者,仅此一例,所以各大世家皆是戒备,将太子从心中名单划去。
老实说,若非昔年太子身边的和尚出了内奸,将他笃信佛道,欲建地上佛国之事泄露,说不得真被他之前的表象迷惑!至于现在,哼,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世家大族绝对不允许佛教主宰朝堂,一致对外。
玄真步回太子所在高台后,想要下场之人愈发稀少,皆拿目光看向阮家,阮玉书貌冠江东,琴心天生,此时不出,更待可时?
突然,有人朗笑一声,凌空踏步,落入场中,乃是“紫极剑”崔辙。他含笑行礼,手中多了一管紫色玉箫,凑到唇边,双手按动,吹出婉转悠远之音。
箫声缓缓荡开,发散于水中,发散于山林,沉郁顿挫,孤寂飘渺,前方似海潮汹涌,波浪起伏,自身立于船头,随波逐流。目光所见,海天一色,无有边界,茫茫然天地之间,只得自己孤寂一人,散发弄舟。箫声越来越低,大海沉寂,澎湃酝酿。意境,韵味,旋律皆是完美,让不少人感伤其怀。
河水的流淌仿佛变缓,湖面愈发幽静,林中再无鸟鸣,更显寂静。余音袅袅,缭绕心中,众人陷入这种意境,一时皆是不言。
“明朝散发弄扁舟,尽得箫声韵远之味,意境和严冲,玄真不相上下!”
吕纯阳眼睛微微眯起,颇为平静的点评道,旁边的江芷微神色也淡漠了下来,这些人都是她的追赶者,还未今日外景之境,算不上对手。如今能被她放在眼中的只有三人:无形剑何九,算尽苍生王思远,大罗妖女顾小桑。
皇帝品评之后,崔辙回席,就在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阮玉书时,忽见一人掠入场中,身法美妙,凭虚临风,衣襟飘舞,状若仙人。
“这小和尚倒是会出风头,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注意形象!”
吕纯阳颇为嫌弃的瞪了一眼孟奇,让一旁的江芷微莞尔一笑,觉得十分有趣,她不知师伯为何对孟奇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这未必师伯不是对孟奇的另眼相看。
“师伯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最是清冷高傲。他刚刚评价严冲等人时,内心毫无波动,不曾将对方放在心中,只有小和尚下场时,才真正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即使是老皇帝赵明宇也没有想到孟奇会下场,毕竟才艺和之道与雷刀狂僧、莽金刚、狂刀之名天然不契合啊!
“苏子远,你有何展示?”
孟奇姓苏名孟,字子远。在众人讶异的目光里,孟奇没有说话,拾起河边一截朽木,盘腿而坐,直掌成刀,削去外在。
刚才孟奇想起了曾经见过陆大先生雕刻木偶,那蕴含的宁静和专注非笔墨能够描述!雕刻也是才艺!
“学我者生,类我者死!”
孟奇默念这句话后,心神宁静,归于平湖,掌刀指剑不急不徐雕刻。
今日他一袭青衫,比起黑色劲装的阳刚英武,多了几分洒然之意,虽席地而坐,却没有半点粗鲁,反而露出悠然自得的情态。
众人先是没觉得什么,孟奇雕刻普普通通,又无意境呈现,似乎纯粹是上去活跃气氛的。
“有点意思,他倒是悟性不错,得了一丝陆大先生的意蕴!”
吕纯阳清朗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让无数人侧目,露出了诧异之色,一心剑陆大先生,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客天榜第四的陆地神仙,苏子远怎么会和那等高人扯上关系。
随着孟奇雕刻的深入,众人才渐渐感觉不对,他们的目光似乎在随着孟奇的手移动,他是如此专注,如此虔诚,以至于自身也跟着专注,跟着虔诚。专注之后,始能忘忧,他们心中的烦恼忧虑渐渐褪去,浮躁平息,焦灼泯灭,全身心都投入到观摩雕刻之上。
这种感觉不仅开窍有,就连半步和外景强者亦有所感,只是没有那么沉浸罢了。在场无人说话,唯有潺潺之声和鸟鸣之音回荡,更显幽静。掌剑指刀浑然天成,各含变化,虔诚专注之态洗涤着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孟奇停了下来,掌中木雕已成,与皇帝神似,韵味别具。而众人皆是沉静安然,心神平和,微笑浮现。
孟奇将木偶飞向了老皇帝,它毫无破空之声,仿佛在虔诚地享受旅程。接住木偶,把玩了一下,老皇帝忽然叹了口气。
“专注,宁静,诚于武道者果有所报。”
众人沉静之中,阮玉书抱着古琴,缓步走下高台。她衣带环佩,摆荡摩挲,间有脆响,空灵入耳,阮玉书一袭白裙,抱着古琴,缓步走下高塔,踏入场中,神情清冷,不显高傲。
阮玉书行礼之后,跪坐于地,将“栖凤琴”右尾左置膝上,与刚才孟奇的悠然自得,洒脱写意相比,多了几分沉静,仿佛跪坐之处非是密布尘土的地面,而是月华照耀的仙宫,干净而纯粹。她一举一动皆是清冷自若,让众人慢慢收敛起适才的感官,心神平复,静等琴曲。
阮玉书左手按弦,右手轻挑,一声长空雁鸣般的琴音拉开了如画的曲卷。众人的脑海里慢慢的似乎出现了秋高气爽、云程万里的景象,与眼前所见万里碧空相得益彰,琴中有景,景中有琴,舒旷高远,心胸自阔。
流畅舒缓的曲调里,间有鸟鸣,似有一只只飞鸟盘旋于空,或斜飞,或环绕,流连往复,衬托美景,宛如真实。
忽然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只奇鸟从林中飞出,盘绕回环于阮玉书上方,啾啾之声间有耳闻,与琴声描述别无二致!
琴声渐幽,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一副秋高美景尽入脑中。潺潺流动的河水愈发舒缓,镜面一样的平湖更加清澈,终于倒映出了蓝天白云,朝日飞鸟,水中有天,天中藏水,美不胜收,仅是普通琴谱和自身意境,竟有天人相合之变!
曲意渐弱,飞鸟归家,一只只落下,栖息于凤琴之旁。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百鸟齐鸣,流连忘返。自然之道,心境之显,旷远幽静,天人化生。
“清冷旷远,秋高舒怀,百鸟朝凤,心湖澄净,果然不愧是琴心天成,天人可及!”
吕纯阳颔首点头,阮玉书的琴技自然,臻至地籁之境,十分难得,意境悠远,令人心旷神怡,下场的几人之中,她的才艺最为惊人,独占鳌头。
果然,阮玉书一曲之后,再无人再敢下场献丑。
“琴棋书画之道,以阮家玉书为首,诸位卿家可有异议?”
老皇帝环视众人,轻声问道。毫无疑问,无人反对,阮玉书顺理成章夺得第一道题目的魁首,得赐御酒一杯。
“第二道题目,道理文章,自身之路,诸位既是英才,总对天人之理和自身道路有所思考,而且亦都为悟性过人之辈,朕有一件异宝,曰无字之碑,让众位感悟,看谁所得更多。”
无字之碑乃一桩异宝,传闻是上古天庭之物,某种程度上接近神兵。武者观此无字之碑时会有感悟,或将一身武功融会贯通,或悟出至理,圆满心境,如果境界和积累足够,甚至能直接创出神功。”
昔年大晋伐康,攻破郢城,得了天子之剑,晋太祖结合剑上所含人道功法和本身《惊世书》内容,观无字之碑七天七夜,终于将两者融为一体,自此有正常《惊世书》与人道《惊世书》之分,惊世八剑亦衍化出一门皇道剑法,后者在众生之力的加持下,修炼更快,威力更强,甚至阻碍更少,渐渐成为皇室主流,而皇室自此再也不缺半步法身的强者。
周围之人皆目光灼热,跃跃欲试,“无字之碑”乃皇室秘宝,价值连城,从不让外人观摩,今日老皇帝倒是大手笔,此次琼华宴必将铭记史册。年轻一辈纷纷摩拳擦掌,不再害怕丢脸,输了没关系,只要能感悟出点什么,说不得能受用一生!
一块石碑从老皇帝手中飞出,落在高台下方,石质灰白,古朴陈旧,多有细细的裂纹,上面空无一字,连花纹都没,但感觉幽深如海,难见其底,确实是一件异宝!
“一人一盏茶。”
老皇帝话音刚落,之前不敢下场的英才们纷纷离座,几有排队之势。
各大顶尖世家之人,半是喜闻乐见,半是微皱眉头,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如此大方。
太阳高举,时近午后,一位位才俊在无字之碑前返回,有人悟性出众,引动异象,悟出几分感悟,境界有所增进,也有人无功而返,不认为自己悟性不足,只是认为无字之碑乃是无用之物。
吕纯阳神色淡淡,双唇紧闭,却有一道声音在江芷微的脑海中浮现。
“你机缘到了,我助你心神进入无字之碑,参悟天地至理,更上一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