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收拾妥当的学员,都径直朝食堂方向走。
墨上筠要去的地方,会路过食堂,于是她见到很多人——因这次留下来笑容满面、因担忧未来而满脸沉重、因失去同伴而沮丧灰心……很多人,很多绪。
在路过食堂的时候,墨上筠仿佛看到阎天邢。
——阎天邢?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闪过,让墨上筠不知飘到哪儿去的心思拉了回来,于是她停下脚步,仔细抬眼朝不远处的越野车看去,隐隐约约,似乎真见到坐在车里的阎天邢。
然后,她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下意识的,墨上筠回想起了被跑圈支配的恐惧。
啧。
心理素质越来越弱了。
墨上筠感慨一声,然后踱步走向越野车。
以前阎天邢开的是吉普,这次的越野车虽说高大上,但没有下车的司机,让众人无法跟“阎天邢”联系起来,所以多数学员就算看到越野车,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稍微看两眼就走了。
看着墨上筠走近,阎天邢的手肘搭在车窗上,继而朝她扬眉,“发什么呆?”
按照墨上筠平时的警惕和观察力,早在五分钟前就该发现他了。
墨上筠故作叹息,“搬去平民窟了,心不好。”
说话间,她已经停在车门旁了。
瞧她装得有模有样的,阎天邢轻笑一声,没忍住抬起手指捏了捏她的脸。
没什么,但手感很好。
墨上筠盯了他一眼,然后环视周围一圈。
阎天邢适时松手,问:“不去食堂?”
本以为墨上筠会去食堂,所以阎天邢才在这里等的,但看墨上筠刚刚的方向,好像目标并不是食堂。
只手放兜里,墨上筠懒懒道:“搬去平民窟了,没胃口。”
“……”
阎天邢一时无言。
不知该吐槽“自己作去的平民窟该怪谁”,还是该吐槽“信你真在意这点事儿就出鬼了”。
“找我什么事儿?”墨上筠问完后,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要去散散心。”
被问话,阎天邢一时愣了下。
从早到晚,忙活一天。刚刚开完会,想到步以容说的“人节”,加之看到墨上筠搬去“青色·房间”的消息,所以打算过来找她。
具体做什么,倒是没想法。
临近年关,办公室多的是来串门的,尤其是晚上这会儿,拎着墨上筠一个学员过去,被看到了对墨上筠影响也不太好。
想罢,阎天邢问:“带你兜风?”
墨上筠摇头,“兜风也弥补不了我搬去平民窟的低落。”
“跟平民窟杠上了?”阎天邢颇为无奈,随后问,“来不来?”
想了两秒,墨上筠摇了摇头,道:“搬去平民窟了,我想静静。”
阎天邢头都大了,就是搬去“青色·房间”而已,这丫头怎么变得这么戏精了?
“你再提‘平民窟’试试?”阎天邢拧着眉头道。
墨上筠很快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究竟是怎么想到给门贴封条的?”
阎天邢挑眉,“……槽点在这儿?”
“不然?”
墨上筠反问。
“……”懒得跟她计较下去,阎天邢问,“上不上车?”
墨上筠淡淡道:“不上。”
虽然在跟阎天邢扯淡,但她确实有地儿要去。
放在平时,她没准就直接上车了。
抬手将她的帽檐往上一抬,阎天邢微微探出头,盯着她的眼睛看,笑问:“瞧你这架势,我还没有一个平民窟的吸引力大?”
墨上筠看似纠结地想了几秒,然后赞同地点头,“可能吧。”
阎天邢正经道:“墨小筠同志,再这样下去,我们俩就有感危机了。”
抬手摸了摸下巴,墨上筠仔细思考了下,随后向前,手肘抵着车窗,微微靠近阎天邢。
“阎爷,”墨上筠喊着他,然后将他的帽檐往旁挪了挪,以防遮掩自己看他的视线,她笑道,“如果我们俩真出现感危机了,你会挽回吗?”
阎天邢丢她一冷眼,“看你作的程度。”
墨上筠勾唇,“不是互相作的程度吗?”
阎天邢:“……”
搞得已经处于感危机的边缘一样。
没来由有些不爽。
偏偏,墨上筠还继续问:“阎爷,你真没谈过恋?”
阎天邢朝她笑了下,“你倒是谈过,不是把人给谈走了?”
“你不也是?”墨上筠笑着反问。
“……”
“……”
两人半斤八两,何苦互相伤害。
“想去哪儿?”懒得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阎天邢道,“我送你。”
墨上筠道:“被人敬仰不接地气的您可能不太知道,我们这等凡人说的‘散心’,基本都是靠两条腿漫无目的游dàng)的。”
“……”阎天邢斜眼看她,“你信不信我送你靠两条腿才能完成的跑步餐?”
墨上筠认真打量着他,然后摇头:“较真伤感。”
“……”
阎天邢忍无可忍地弹了下跟前这个戏精的脑门儿。
察觉到他的动作时,墨上筠下意识往后一躲,虽然缓解了些许力度,但始终没有逃过实际的接触。
墨上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反应能力确实有点慢。
“再给你一次机会,是靠两条腿散步呢,还是上车兜风?”
“……散步。”
犹豫了下,墨上筠给出了答案。
阎天邢眉头微动,也算是看明白了——墨上筠对所谓的人节,没有一点认知。
换句话说,她压根没意识到今个儿是什么子。
不过,没有步以容的提醒,他也不一定会记得。
事太多,一件事接一件事,就没有空下来的时候,于是偶尔的,也会忘了本该占据重要地位的人。
“拿着。”
没有强求墨上筠,阎天邢将一样物品丢过去。
墨上筠摊开左手,很快,发现是几块巧克力……还特么都是军用的。
墨上筠嘴角微抽:“又是巧克力?”
阎天邢慢条斯理道:“本来还有一顿晚餐,但看在你拒绝邀请的份上……迟了。”
“什么晚餐?”愣了下,墨上筠问。
阎天邢道:“烧烤。”
只是准备烧烤材料需要一段时间,没法马上吃,充其量就是一顿夜宵。
“……”
墨上筠很明显地在犹豫。
阎天邢看到了,于是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算了。”
墨上筠忍痛割。
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机会,但结果还是被拒绝邀请。
阎天邢有点火,可见到墨上筠那点惋惜神态,始终没有将这点小火苗发泄出来。
“走了。”阎天邢道,“下周好好表现,没拿到赤旗我会考虑给你特别加练。”
“哦。”
墨上筠对此满不在乎。
阎天邢眉头微抽,发动着车,直接走了。
这丫头……太没有当女朋友的自觉了。
手里握着那几块巧克力,墨上筠将手垂了下去,偏头看着远去的越野车,唇角微勾,然后耸了耸肩。
可惜了一顿烧烤……
墨上筠如此想着。
不过,她拿到的是“青色·旗帜”,阎天邢还要给去“平民窟”的她庆祝一番不成?
浑然不知今个儿什么子的墨上筠,将巧克力往兜里一放,然后收回视线往她要去的地方走去。
军区医院就在gs9基地附近,并且距离新兵训练基地很近。
医院远离城市,主要是为军人服务的,加上即将过年训练量不如以往,且没什么演习,所以伤筋动骨的战士很少。
精神科在四楼,医生们都闲得蛋疼,凑在一起聊着学术问题,如就战士们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形式和应对方式之类的。
宋修良有单独的办公室,实在是没什么事做,便坐在办公椅上浏览病人档案。
年前做过一次调查,所有战士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当然心理完全健全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就算是gs9如同天神般存在的一队队长阎天邢,都有问题。
哦,他自己也是。
只是没影响就是。
寂静的办公室里,只能听到档案被翻开的声响。
“嘿。”
不知怎的,宋修良有点幻听。
那闲散悠然的声调,乍然响起,不由得让他想起几年前刚准备“实战”时接手的病人——墨上筠。
一个年轻的军校生,家庭背景极其强大,却不像是普通军人家庭能养大的孩子,虽然根正苗红,却有着让人胆寒的狠厉,冷静下来时是那种不让人反感的痞气。
本该必死无疑的她,在爆炸现场被抢救回来,不知经历过什么、见到怎样的场面。
那个时候,她18岁,刚刚成年。
正值青年华的时候,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失去了陪伴多年的师父。
但,记忆中,他从来没见过她歇斯底里的时候,她只是极力强调自己一切正常,然后在他嘴jiàn)多问的时候直接动手不动口,直接用暴力掩盖所有她不想听到的话。
是个喜欢用暴力来逃避的人。
不过近见到她,却觉得……她似乎改变不少。
曾经浑都是刺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相信人,一言不合就会动手动脚。但他最近偶尔去旁观了下,发现她的自信张扬之外,是内敛柔和,似乎,还结识了一群不错的小伙伴。
咚。咚。咚。
这次是窗玻璃被敲响的声音,非常明显。
窗外刮着大风,偶尔会吹响着并不牢固的窗户,但响动并不如这时的状态……现在就像是被人给故意敲响似的,还有点节奏感。
不是幻听!
宋修良猛地回过神来。
他一怔,下意识朝窗户方向看去,却见窗外空dàng)dàng)的,什么都没有,隐约能听到呼啸的风声,甚至能看到外面摇晃树木垂落的影。
他在四楼……
宋修良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好端端的,有幻觉了?
视线落到窗户上,宋修良神难免有些紧张。
刚想事有些入神,并不能确定刚刚的声音是幻听还是现实,于是此刻有些摸不准……他们这些当兵的,好像是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儿?
但是,外面确确实实,什么都没有。
只有远一些的地方,能看到路灯和建筑。
外面怕是连行人都少见。
于是,信封唯物主义的宋修良、宋医生,冷静地从椅子上起,然后稳步走向窗户。
站定。
这是新建不久的一栋楼,平开窗,只要往一边推就能开。
然而,宋修良足足站定三秒,才伸出手,将窗户给往旁推开。
也就是那一瞬间,外面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进,吹得宋修良直觉寒气攻心。
与此同时,一只手出现在窗户上,也顺利映入眼帘。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手指骨节分明细长,好看的——但前提是,忽略掉手指骨节处那皮开绽的伤势。
下一秒,另一只手出现,毫无伤势的手背,证明了宋修良觉得“手好看”的观点。
宋修良思考着将窗户给关上的可能。
但是,这个思考还没有得出结论的时候,那双手的主人倏地往上一撑,直接跃入宋修良视野里,几乎一转眼的功夫,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如何行动的,就见她半蹲在窗户上,狂风在她后吹着,帽檐下的短发和衣领正在晃动,凌厉潇洒的帅气迎面扑来,但给人的感觉没准是让人心脏骤停。
许是有一定的心理素质,许是受到刺激过大反而冷静下来,所以宋修良也摸不准是怎样的感觉,而是默然地瞧着忽然出现在窗户上的——墨、上、筠。
“咚。咚。咚。”
墨上筠伸出左手,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在窗户上敲了敲。
在这种况下,她还得讲究一个节奏感,敲出来的动静几乎是一样的。
“宋医生,好久不见。”墨上筠朝跟前一脸麻木的俊朗医生挑眉,神里的趣味不加遮掩。
“……”宋修良无语地问:“墨上筠同学,我现在是不是该报警?”
“行啊。”墨上筠一口答应着,然后看着挡在跟前的宋修良,左右扫了一圈,问,“你是想给我腾个位置,让我跳下去呢;还是继续杵在这里,让我从你头顶翻过去?”
“……”
鉴于从头顶翻过的挑战于自己而言危险系数比较大,宋修良头疼地往后面退了几步。
墨上筠从窗口轻巧跳下,落地的那一瞬,顺势将窗户门给关上了。
呼啸的风戛然而止。
办公室内陷入平静。
一切都跟刚刚一样……除了,多了个人。
好在,因为以前墨上筠给过自己太多“惊喜”,所以现在看到这样的场面,宋修良很快就让自己归于平静。
叹了口气,宋修良问:“墨上筠同学,你这是来看病的,还是来叙旧的?”
墨上筠果断道:“看病。”
“……”
宋修良觉得,此刻所受到的惊吓,比刚刚超出十倍不止。
看病?!
有生之年,能见到墨上筠承认一句“有病”?!
宋修良将金丝边的眼镜给取下来,然后抬手捏了捏鼻梁,以确保自己现在处于清醒状态。
再三确认自己不是处幻觉后,宋修良慢条斯理地将眼镜给戴上了。
然后,他看到墨上筠将右手朝他伸过来,手背朝上,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喏,帮忙上点药。”
宋修良:“……”
如果报警可以将墨上筠给送走的话,宋修良此刻确实有报警的冲动。
“墨上筠同学,我觉得你有必要认清‘精神科不负责看外伤’的事实。”说完,宋修良又看了眼墨上筠的手,“你这伤,医务室就可以解决。”
看着有点惨,归根到底,也就是皮外伤而已。
稍微处理一下就能好。
——墨上筠肯定不是专门来求包扎的。
“哎,”墨上筠故作叹息,摇头道,“想找借口故意来看看老朋友都不行,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说着,墨上筠打算将窗户打开。
“诶!”
宋修良赶紧叫住她。
“去那边,坐着。”宋修良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
“行!”
墨上筠耸肩,朝那边走去,将椅子提出来,坐下。
因为墨上筠手上不是多严重的伤,所以宋修良先去给她倒了杯水。
“怎么不从门走?”将水杯放下来,宋修良问道。
墨上筠递了他一个眼神,“如你所说,精神科不看外伤。”
宋修良:“……”
如果不是墨上筠同学在她这里劣迹斑斑,没准他还真的信了。